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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什麼樣的欺騙啊!比方說,他心中萌發了愛情,那愛情裡面就包含有無窮無盡的歡樂和各種令人難以忍受的痛苦和折磨……隻要您瞧上他一眼就會相信的!親愛的納斯金卡,您望着他真的會相信他不認識他在幻想中發瘋似地愛着的那個女人嗎?難道他隻是在一些誘人的幻景中見過她,而他對她的滿腔激情不過是一場春夢?難道他們真的沒有手挽手,成雙成對地、形影相随地一起度過漫長的歲月?難道他們沒有抛棄整個世界,而把他們各自的小天地、彼此的生活聯系在一起?難道不是她,在很晚的時候,在分手來臨的時刻,難道不是她趴在他的懷裡,痛哭嚎啕,愁腸寸斷?她聽不見陰森森的天空下着的暴雨,也聽不到刮着的狂風,可是狂風卻吹落了她黑睫毛上挂着的淚珠!難道這一切都是夢幻,包括這座花園?這花園陰冷、荒蕪、凄涼,幽徑上長滿青苔,顯出一副孤寂、憂郁的模樣。

    他們曾經在這裡,并肩漫步,共話衷腸,表白愛情和思念之情。

    他們彼此愛得那麼長久,‘那麼長久,那麼深沉’!還有那幢祖先遺留下來的怪模怪樣的房子。

     就是在這幢房子裡,她孤寂而憂傷地住餅很久,陪伴着她年老力衰、面色陰沉、老是沉默寡言卻又性情暴躁的丈夫。

    正是這個老家夥吓得他們心驚膽戰,像小孩子一樣羞答答地隐藏着他們彼此的戀情。

    他們有多麼痛苦,有多麼害怕啊!他們的愛情又有多麼純潔,多麼誠摯!(納斯金卡,這已經是不言自明的了。

    )但世人卻又非常歹毒!我的天啦!難道他後來碰到的不是她嗎?那是在遠離祖國海岸的異國土地上,在正午酷熱的天空底下,在一座非常漂亮的城市之中。

    當時,一座沉浸在火光海洋之中的宮殿(肯定是一座宮殿)裡正在舉行舞會,燈火輝煌,樂聲悠揚,她站在爬滿常春藤和薔薇的陽台上,一眼就認出他來了。

    她趕緊摘下假面具,說完一句‘我自由啦!’就渾身抖動,一下撲進他的懷裡。

    他們緊緊地擁抱,身子貼着身子,高興得不禁大叫,在一煞那間,居然忘記了痛苦,忘記了離别,忘記了所有的折磨、那座陰森森的房子,還有那個老家夥、遙遠祖國陰暗的花園以及那張長凳,在那裡她曾經給予過他最後一次熱烈的吻。

    後來,她從他由于絕望而感到痛苦的擁抱中掙脫出來了…… “啊,納斯金卡,您一定會同意:某一位個子高大、健壯的小夥子,一位好說笑話逗樂的小青年,您不請自來的朋友打開您的房門,像沒事似的大叫:‘老兄,我是剛從巴甫洛夫斯克來的!’這時,您一定會一驚而起,臉紅到脖子上,樣子十分難堪,好像一個小學生剛剛從鄰居果園裡偷來一隻蘋果,塞進自己的口袋裡被人發現了似的。

    我的天哪!老伯爵已經死去,難以用筆墨加以形容的幸福就要到來,可這時人們卻從巴甫洛夫斯克來了!” 我結束了我悲怆的叫喊,情緒激動地沉默下來了。

    記得我很想使勁放聲大笑,因為我已經感覺到,有一個與我作對的小表,附在了我的身上,而且已經開始掐我的喉嚨,揪我的下巴颏,于是我的兩眼也就越來越濕潤。

    我期待着正在睜着一對聰明的眼睛聽我說話的納斯金卡哈哈大笑,發出她那小孩子般的、難以遏制的笑聲。

    我已經感到後悔,不該走得那麼遠,不該講那些早已憋在我心裡的話,而這些話我早已爛熟在心,一說起來就滔滔不絕,就像背書似的。

    因為我早就準備好了我自己的判決書,現在叫我不念是欲罷不能了。

    我坦白承認,我不希望有人理解我,但使我感到大吃一驚的是,她居然一言不發,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輕地握了握我的手,懷着一種膽怯的關切心情問我:“難道您的一生真是這樣過來的?” “對,我整個的一生都是這麼度過的,納斯金卡!”我作了回答。

    “看來,我也會這樣結束我的一生!” “不,這不行!”她心情惶恐地說道,“這是不會出現的。

     不過,我的整個一生大概會在奶奶的身旁度過了。

    您聽我說,您知道嗎這樣活下去是非常不好的!” “我知道,納斯金卡,知道!”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大聲叫道。

    “現在我比任何時候都清楚,我白白地葬送了我的全部大好年華。

    現在我不僅知道這一點,而且因此而感到更加痛苦,因為上帝親自把您,我善良的天使,派到我的身邊來,把這一點告訴我,并且加以證明。

    現在,當我坐在您身邊,和您說話的時候,我已經害怕思考未來了,因為将來又會是孤獨,又是這死水一潭、毫無用處的生活。

    現在我真真切切地坐在您的身旁,感到無比的幸福,将來我是會有幻想的!啊,願上帝賜福與您,讓您永遠幸福,親愛的姑娘,因為您沒有一見我就讓我滾開,因此我可以說,我一生之中至少痛快地過了兩個夜晚! “嗯,不,不!”納斯金卡叫了起來,兩眼閃着淚花,“不,這種情況再也不會有了,我們就這樣不再分離!兩個晚上算什麼呢?” “唉呀,納斯金卡,納斯金卡!您是否知道您使我和自己和解了多久?您是否知道,我現在已經不像過去那樣,把自己想得那麼壞了。

    您是否知道,我也許不再為我過去犯過罪、在生活中有過過失而傷心了。

    因為這樣的生活本身就是過失和犯罪。

    您不要認為我是在誇大其辭,看在上帝的面上,您千萬别這麼想!納斯金卡,因為我有時候感到那麼悲傷,那麼愁苦……因為我在這樣的時刻裡開始感到我永遠也無法過上真正的生活;因為我已經覺察到我失去了同真正的現實的任何接觸,失去了任何感觸的能力;還因為我咒罵過我自己,因為在荒誕的不眠之夜以後,我也有一些非常可怕的清醒時刻!這時候,你會聽見你四周的轟隆聲,人群在生活的旋風中飛舞;你會親耳聽到、親眼見到人們是怎樣生活的,他們是在實實在在地生活。

    您會看到:生活不是為他們定做出來的,他們的生活并沒有像夢,像夢境一樣消止,他們的生活總是不斷更新的,總是永遠年輕的,它的這一小時與那一小時總是不同的,而膽怯的幻想卻是那麼令人喪氣,單調到了粗鄙的地步!幻想是陰影的奴隸,思想的奴隸,第一塊突然遮住太陽并用愁苦壓迫着(那麼珍惜自己的太陽的)真正彼得堡的心的雲彩的奴隸,而愁苦中的幻想算是什麼幻想呢!? 你會感覺到,它終于感到了疲倦,在永無休止的緊張之中·永·不·衰·竭的幻想正在逐漸衰竭,因為你在不斷成長,正在慢慢地放棄自己以前的理想。

    這些理想正在化為灰塵,變成碎片。

     如果沒有另一種生活,那就隻好用這些碎片來拼湊了。

    不過心靈卻在祈求和向往另一種東西!幻想家便在灰燼中白白地翻尋,在自己以往的幻想中尋找,希望在這一堆灰燼之中找到哪怕是一些火星,把它煽旺,用重新煽起的火光去溫暖已經冷卻了的心,使往日感到那麼親切可愛的一切,重新在心中複活,觸動他的心靈、使他的血液沸騰,眼淚奪眶而出。

    過去的一切曾經使他大大地受騙上當!納斯金卡,您是否知道,我已經走到了何等地步?您是否知道,我已經被迫舉行周年紀念,紀念自己的感受,紀念那些過去感到非常親切,實際上卻根本沒有過的一切。

    因為這個周年紀念是根據那些愚蠢、虛妄的幻想進行的,而所以舉行是因為這些愚蠢的幻想已經不複存在,而且也無法使之再現:要知道幻想也是可以活下來的!您知道嗎,我現在喜歡回憶,喜歡在固定的時間去重遊我曾經感到過幸福的那些地方,我喜歡使自己的現在與一去不複返的過去協調起來,并且經常像黑影一樣,在彼得堡的大街小巷漫遊,既無需要,也沒有目的,心情頹喪、抑郁。

     那都是什麼樣的回憶啊,真是不堪回首!比如我就經常想起,恰恰是在一年前,正是這個時候,這一個鐘頭,我就在這條人行道上漫步,像現在這樣,也是這麼孤獨,這麼頹喪。

    有時還回憶起,那時的幻想也是很憂傷的,盡避當時的生活并不好過,但不知為什麼仍然覺得,那時的生活似乎輕松些,也平靜一些,沒有現在困擾我的這個陰暗的思想;沒有這些良心上的譴責。

    現在這些陰暗、憂郁的譴責使我日夜不得安甯,所以你常常問自己,你的幻想到底在哪裡呢?你總是連連搖頭,說:光陰似箭,歲月如流,日子過得多快啊!于是你又問自己:這些年你到底幹了些什麼呢?你把美好的時光打發到哪裡去了?你過去到底生活過沒有?瞧,你對自己說,瞧,這世界正在變得越來越冷。

    再過一些年,陰暗的孤獨就會接踵而來,戰戰巍巍、腰彎背駝的老年也會來到,在這以後就是愁苦和頹喪。

    你的幻想世界變得越來越蒼白,你的幻想也會停滞、枯萎、飄零,就像樹上飄落下來的黃葉……啊,納斯金卡!要知道,孤苦伶仃,孑然一身将是多麼痛苦,甚至連遺憾也沒有,真正一無所有……因為一切都已失去,這所有的一切,早已成了虛無,全都等于零,僅僅是一場夢幻!” “唔,您别再勾起我的憐憫了!”納斯金卡一邊說一邊擦她眼裡滾出的淚水。

    “現在一切都已結束!現在我們兩個在一起,不論我發生什麼,我們永遠也不分開了。

    您聽着,我是個普普通通的姑娘,讀書很少,雖然奶奶也給我請過老師,但是,說真的,我理解您,因為你剛才對我轉述的一切,我自己都經曆過。

    當然我不會像您那樣講得好,我沒有學習過。

    ” 她羞怯地補充了這麼一句,因為她對充滿激情的講話,充滿了敬意,對我高雅的用詞,也頗為贊賞。

    “但是,我感到非常高興的是,您對我完全掏了心裡話。

    現在我了解您了,完完全全、徹底了解了。

    您猜怎麼樣?我也想把我的經曆講給您聽,毫無保留地全部告訴您,然後請您給我提意見。

    您是個很聰明的人,您答應給我提意見,出主意嗎?” “啊呀,納斯金卡,”我回答說,“雖然我從來沒有給人當過參謀,更不說是個聰明的參謀了,不過,現在我發現,如果我們将來永遠這樣生活,那肯定是非常明智的,我們彼此都能為對方提供很好的意見的。

    好啦,我的好納斯金卡,您到底需要什麼主意呢?您直率地對我說吧!我現在是這麼愉快、幸福、勇敢、聰明,什麼主意不用想就可以說出來的。

    ” “不,不!”納斯金卡笑着打斷我的話,“我需要的不是一個好主意,我需要的主意是發自内心的、具有兄弟情誼的,就像您愛了我一輩子。

    ” “行,納斯金卡,行!”我高興得叫了起來,“就算我已經愛了您二十年,那也沒有我現在這樣愛得強烈。

    ” “把您的手伸過來!”納斯金卡說道。

     “這就是!”我把手伸給她,然後作了回答。

     “那好,開始講我的經曆吧!” 納斯金卡的經曆“我經曆的一半您已經知道,那就是說,您知道我有一個年老的奶奶……” “如果另一半也像這一半一樣的簡單……”我本想笑着打斷她的話。

     “您别插嘴,聽下去。

    首先我得提個條件,别打斷我的話,要不然,我一定會丢三拉四說錯的。

    嗯,您乖乖地聽着吧。

    ” “我有一個年老的奶奶。

    我很小就來到了她的身邊,因為我的父母都已先後死去。

    應該說,奶奶過去比現在富裕,因為她現在常常懷念過去的好日子。

    她還教我學過法文,後來還為我請過老師。

    在我十五歲的時候(我現在十七歲),我就結束了我的學習生活。

    這個時候我也很淘氣,至于我玩過什麼花樣,我不告訴您,隻說過失不算大就夠了。

    有一天早晨,奶奶把我叫到自己身邊,她說因為她雙目失明,看不住我,于是拿起一枚别針,把我的衣服别在她的衣服上,這時她說我們就這麼一輩子坐在一起,當然,如果我不變好的話。

    一句話,最初一個時期,我怎麼也走不開,幹活也好,念書學習也好,都得在奶奶身旁。

    我有一次試着要了一個花招,說服菲克拉坐到我的位子上。

    菲克拉是我們家的女工,耳朵聽不見。

    菲克拉代替我坐着,那時奶奶坐在圍椅裡睡着了,我便到不遠處找女友。

    咳,結果壞透了。

    我不在的時候,奶奶醒了,問起一件什麼事情來,以為我還乖乖地坐在位子上。

    菲克拉呢,一看奶奶在張口發問,她自己又聽不見,于是想呀,想呀她該怎麼辦呢?結果她解開别針,撒腿就跑開了……” 這時納斯金卡停了下來,開始哈哈大笑。

    我也同她一起笑了起來,不過她馬上就止住了。

     “請您聽着,您不要笑我奶奶。

    我之所以發笑,是因為事情本身好笑……既然奶奶是這個樣子,那又有什麼辦法呢?不過我還是有點愛她。

    咳,當時我可吃夠了苦頭:我馬上被安排到位子上,一點也不能動彈了。

    ” “嗯,我還有一點忘了告訴您:我們,也就是奶奶,有一幢房子,其實是一間小房,總共三扇窗戶,完全是木頭做的,年紀嘛,與奶奶的一般大,可頂上有個小綁樓。

    一位新來的房客搬來住在閣樓上……” “這麼說,以前有過一位老房客羅?”我順便插了一句。

     “當然有過啦,”納斯金卡回答說,“不過比您善于沉默,說實話,他難得動嘴動舌頭。

    那是一個幹癟的老頭,又啞、又瞎,還是個跛子,最後他無法活在世上,死了。

    所以後來就需要找到一位新房客,因為沒有房客我們沒法活,我們的全部收入就是奶奶的養老金。

    事有湊巧,新來的房客是個青年人,不是本地的,是外來人。

    因為他沒有讨價還價,所以奶奶就讓他住進來了,可後來她卻問我:‘納斯金卡,我們的房客年輕還是年老?’我不想撒謊,就說:‘奶奶,既不能說他很年輕,當然,也不能說他是老頭子’。

    奶奶接着問:‘嗯,外貌長得漂亮嗎?’“我又不想說謊,我說‘是的,奶奶,他外貌長相漂亮!’可奶奶卻說:‘哎呀,糟糕,簡直是遭罪!小孫女,我對你講這個是叫你别偷看他。

    現在是什麼年月啊!你看,這麼個小小的房客居然長相漂亮,從前可不是這樣啊!’“對奶奶來講什麼都不如從前!從前她比現在年輕,從前的太陽比現在暖和,從前的乳酪也不像現在酸得快,總之從前的一切都比現在好!我坐在那裡,一言不發,心裡尋思:奶奶幹嗎要提醒我,問房客年輕不年輕,長相漂亮不漂亮呢?不過我隻是這麼想想而已,馬上又開始數針數、織襪子去了,後來就完全忘記了。

     “有一天早晨,房客找我們來了,他詢問關于裱糊房裡的牆壁的事。

    奶奶是多嘴的,一句接一句地說過不停,後來她說:‘納斯金卡,到我卧室裡去,把賬單拿來!’我馬上跳起來,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滿臉通紅,甚至忘了我的衣服是用别針别住了的,結果我向前一起身,把奶奶的圍椅也帶動了。

    我看到房客對我的舉止已經看得一清二楚,便滿臉通紅地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本來是應該輕輕地取下别針,不讓房客看到的。

    我突然大聲哭了起來,此時此刻,我感到又羞又惱,無地自容,恨不得不看這世界!可奶奶叫了:‘你幹嗎站着不動呀?’這一下我便哭得更加厲害了……房客一見我羞于見他,便欠身鞠躬,馬上走開了。

    ’“從此,隻要過道裡有點響聲,我就吓得要死。

    我以為是房客來了,便悄悄地解開别針,以防萬一。

    不過,來的并不是他,他從沒來過。

    過了兩個星期,房客叫菲克拉傳話,說他有很多法文書,而且都是好書,可以讀的。

    他問奶奶想不想讓我給她念一念,免得閑着無聊?奶奶答應了,而且表示了謝意,不過她老是問這些書是否正經,她說‘如果是一些不正經的書,納斯金卡,那就千萬别讀,讀了你會學壞的!’“‘我學什麼呀,奶奶!那裡面寫的什麼内容呀?’“‘哎呀!’她說道,‘那裡面寫青年人如何誘騙良家女子,借口和他們結婚,把他們帶離父母家,随後就把這些不幸的姑娘扔掉,讓她們聽憑命運的擺布,最後非常悲慘地死去。

    ’奶奶還說,‘這樣的書,我讀過很多,都描寫得很好,夜裡坐着就偷偷地讀。

    納斯金卡,你可給我留點神,千萬讀不得。

    他送來的是些什麼書呀?’“‘都是瓦爾特·司各特的長篇小說,奶奶!’“‘瓦爾特·司務特①的小說!好啦,這裡有沒有什麼陰謀呀?你看看,他在書裡塞沒塞情書?’①司各特(一七七一——一八三二)英國作家。

     “‘沒有,’我說,‘奶奶,沒有字條。

    ’“‘你仔細看看封皮下面,他們這些強盜往往朝封皮底下塞東西!……’“‘沒有,奶奶,就是封皮下面也沒有任何東西。

    ’“‘嗯,那就算了!’“就這樣我們開始讀司各特的小說了,一個月就幾乎讀完了一半。

    以後他還一次又一次地送書來,普希金的作品也送來了,結果弄得我沒有書就不行了,也不再去想同中國皇太子結婚的事了。

     “有一次,我在樓梯上遇到我們的房客。

    當時是奶奶叫我去拿什麼東西。

    他停下了腳步,我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他也跟着紅了臉。

    不過他笑了,跟我問了好,還詢問了奶奶的健康,随後他說:‘怎麼樣,那些書您都讀完了嗎?’我回答說:‘都讀完了。

    ’他又問:‘您最喜歡哪些書?’我馬上回答:‘最喜歡的是司各特的小說《艾凡赫》和普希金的作品。

    ’那一次說到這裡就結束了。

     “一個星期以後,我又在樓梯上碰到他。

    這一次不是奶奶要我去拿什麼東西,而是我自己去尋找什麼東西的。

    那是兩點多的時候,房客正好回家。

    他對我說了一聲‘您好!’我對他也回了一聲‘您好!’“接下去他就問:“‘怎麼?您成天和奶奶坐在一起不感到無聊嗎?’“他一問到這件事,不知道為什麼,我就唰的一下紅了臉,覺得怪不好意思,同時我又感到生氣,顯然這是因為他一開始就問起了這事的原故。

    我本不想回答,一走了之,可又無力辦到。

     “他說:‘您聽我說,您是一位善良的姑娘!我同您這麼說話,請您原諒!不過,請您相信,我比您奶奶更希望您好! 難道您沒有一個可以去作客的女友嗎?’“我告訴他說,一個也沒有。

    原來有過一個,叫瑪申卡,就是她,也到普斯科夫城裡去了。

     “‘您聽着,’他說道,‘您想同我一起上劇院看戲嗎?’“‘上戲院?奶奶怎麼辦呢?’“‘您,’他說,‘您偷偷地背着奶奶……’“‘不,’我說道,‘我不想騙奶奶,再見吧,先生!’“‘……那好,再見!’他說完這一句就沒再說什麼了。

     “剛吃完飯,他就到我們那裡來了。

    他坐下來和奶奶聊了好久,詳細地問她乘車去過哪裡?有沒有熟人?突然他說:‘今天我在劇院的包廂訂了票,演的劇目是《塞維爾的理發師》。

    原來我的朋友想去看,可後來他又改變主意,不去了,所以我手頭還有一張多餘的票。

    ’“‘《塞維爾的理發師》!’奶奶叫了起來,‘是不是以前演過的那個理發師?’“‘是的,’他說道,‘正是以前演過的那一個。

    ’說完他就瞟了我一眼,于是我就全明白了,臉龐馬上紅了起來,期待使我的心幾乎跳了出來! “‘那當然,’奶奶說道,‘怎麼不知道呢!我以前在家庭劇院還演過羅津娜一角呢!’“‘這麼說您今天是想去羅?’房客說道,‘我這張票不會浪費啦。

    ’“‘對,我們當然要坐車去,’奶奶說道,‘幹嗎不去?您看,我們的納斯金卡還從沒上過劇院呢。

    ’“我的天哪,這有多高興呀!我們馬上收拾、打扮,乘車去了。

    奶奶雖然眼睛看不見,但她還是很想去聽聽音樂,再說她又是個善良的老太太,更多的是想讓我開開心、解解悶,我們自己上劇院,那永遠也是辦不到的。

    至于《塞維爾的理發師》究竟給我留下什麼印象,我可對您說不上來。

    不過,整個晚上我們的房客都是那麼熱情地望着我,同我那麼親切地談話,使我馬上明白了,今天早晨他建議我和他一起上劇院,那是他想考驗考驗我。

    啊,真高興!睡覺的時候我是那麼洋洋得意,那麼興高彩烈,心跳得那麼厲害,簡直像害了一場小小的熱病,随後就整夜說夢話,老說有關《塞維爾的理發師》的故事。

     “我以為此後他會常來,可事實卻不是這樣。

    他幾乎完全不來了。

    有時候一個月來次把,而且也隻是為了邀我們上戲院。

    後來我們去看過兩次戲。

    不過對此我是很不滿意的。

    我發現他不過是可憐我老坐在奶奶身邊,僅此而已,别無其他想法。

    打這以後,我就像掉了魂似的,坐不像坐,念書不像念書,幹活不像幹活,有時莫明其妙地發笑,故意頂撞奶奶,有一次還沒來由地哭了。

    再以後,我就瘦了,差點得了大病。

     “歌劇演出季節一過,我們的房客就再也不來找我們了。

     每次見面(當然都是在那架樓梯上),他都是那麼默默地欠身鞠躬,那麼嚴肅,好像連說句話都不願意,很快就下樓走到台階上,我卻還是站在樓梯上,臉紅得像櫻桃,因為在我碰上他的時候我的血液已經全部湧上頭部。

     “現在很快就要完了。

    整整一年前的五月間,房客找我們來了,他告訴奶奶說他在這兒的事情已經忙完,他得又要去莫斯科住一年。

    我一聽就面色變白,撲通一下跌倒在椅子上,像死去了似的。

    奶奶一點也沒有發覺,他呢,說完他要離開我們,就朝我一彎腰告别走了。

     “怎麼辦?我想了又想,愁得不知道怎麼辦好,最後我終于下定了決心。

    他明天要走,我決定奶奶今晚去睡覺的時候就把一切結束。

    結果正是這樣的。

    我把幾件連衣裙和幾件必要的内衣紮成一個包,然後兩手捧着半死不活地去閣樓上找房客。

    我想我爬樓梯花了整整一個小時。

    當我打開他的房門時,他望着我吓得大叫。

    他以為我是鬼,趕緊跑來給我倒水喝,因為我的兩腿已經站不住了。

    我的心跳得很快,頭也很痛,神志已經模糊不清。

    等我清醒過來,我首先想到的是把我的包袱放到他的床上,自己坐到他的身旁,随後就兩手捂着臉,大聲哭了起來,淚水不住地向外湧出。

    看來,他一下子就全明白了,臉色慘白地站在我的面前,那麼憂傷地望着我,使我心如刀絞! “‘您聽着,’他開口說道,‘您聽我說,納斯金卡,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是個窮光蛋,暫時我一無所有,連個像樣的工作也沒有。

    如果我和您結為夫妻,我們将來怎麼活呢?’“我們談了很久,最後我急得差點暈了過去,我說我無法留在奶奶身邊生活,反正我是要從她身邊跑走的,我不願意讓人用别針别住,不管他願不願意,我一定要和他一起上莫斯科,因為沒有他我就沒法活。

    羞、愛、嬌,所有這一切全都從我身上表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