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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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一回事呢?到底是什麼心事呢?” “明天再說吧,暫時讓它保密。

    這對您也許更好,因為這樣看起來多少有點羅曼蒂克的味道。

    明天我也許會告訴您,也許不說……不過我以後還是會同您說的,我們彼此會更加了解……” “噢,明天我就把我的一切都講給您聽!不過,那是怎麼回事呢?好像我身上出現了奇迹……我的天哪,我這是在哪裡呀?唔,您說說看。

    您一開始就不像别的女人那樣,對我大發雷霆,趕我走開。

    難道您對這種作法不滿嗎?兩分鐘!僅僅兩分鐘您就使我永遠感到幸福!對,永遠幸福!也許據此可以知道,您使我和自己和解了,您化解了我的内心矛盾,打消了我的疑慮……也許我也會遇到這樣的時刻……好啦,就在明天,我會和盤托出,把我的一切都告訴您,一切的一切,您都會了解的!……” “好的,我一定好好地傾聽,到時候您就開始講吧……” “我同意。

    ” “再見!” “再見!” 于是我們便分了手。

    我整夜走來走去,怎麼也下不了回家去的決心。

    我是那麼幸福……明天見吧! 第二夜“嗯,您到底還是熬過來了!”她笑着對我說道,同時握住我的兩手。

     “我在這裡已經等了兩個鐘頭,您不知道我這一整天是怎麼過的!” “知道,我知道,現在言歸正傳談正經事吧!您知道我為什麼到這裡來嗎?并不是像昨天那樣閑扯談的。

    我覺得我往後的行為舉止要更加理智一些才行。

    這就是我所要說的。

    對于這個問題,我昨天想過很久。

    ” “到底在哪一方面,在哪一點上我們要更理智一些呢?從我這一方面來說,我已做好充分準備。

    不過說實在的,在我的一生中,沒有什麼比昨天的所作所為更理智了。

    ” “真的嗎?第一,我請求您别把我的手握得這麼緊。

    其次,我要告訴您,對于您這個人,我今天翻來複去想過很久。

    ” “好,想的結果呢?” “結果是:一切需要重頭開始。

    因為我已作出結論:我對您還很不了解,我昨天的行為,很像一個小孩子,一個小泵娘。

    當然,這一切追究起來,還是怪我的心腸太好,也就是說我自己誇贊自己。

    往常也是如此,一當我們剖析自己的言行時,結果總是自我陶醉。

    為了改正這一錯誤,我決定對您進行最詳細的了解。

    由于無人向我提供您的情況,您自己得向我把一切的一切,從頭到尾,都講清楚,比方說您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您快點開始講吧,講您自己的經曆!” “經曆?”我吓得叫了起來!“經曆?誰告訴您說我有經曆? 我沒有經曆……” “要是沒有經曆,您又是怎麼生活過來的呢?”她笑着打斷我的話。

     “根本沒有任何經曆!常言說得好,我是自由自在活下來的,也就是說,我是孤身一人,完全是隻身一個人,孤伶伶的,您懂得什麼是孤伶伶嗎?” “什麼是孤伶伶?那就是您從沒見過任何人。

    ” “哦,不,人倒是見過的,不過我還是孤身一人。

    ” “怎麼?難道您沒跟任何人說過話嗎?” “從嚴格的意義上講,是沒跟任何人說過話。

    ” “那麼,請您解釋一下,您到底是個什麼人?您等一等,讓我猜一猜:您大概同我一樣也有一個老奶奶。

    她雙目失明,一輩子哪兒也不讓我去,使我幾乎喪失了說話的能力。

    兩年前我很淘氣,她發現管我不住了,便把我叫到跟前,用一根别針,把我的衣服别在她的衣服上面。

    從此我們就成天坐在一起。

    她雖然雙目失明,但能織襪子,我就坐在她身旁縫衣服或者念書給她聽。

    多奇怪的辦法!她把我别在她身邊已經兩年多了……” “哎呀,我的天哪!多大的不幸啊!不,不,我沒有這樣的奶奶!” “既然沒有,您又為什麼老是呆在家裡呢?……” “您聽我說,您不是想知道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嗎? “唔,對呀,對呀!” “是按這個詞的嚴格意義說嗎?” “是按它最嚴格的意義來說!” “那就請您記住,我是一個典型!” “典型,典型!什麼典型?”姑娘哈哈大笑,那樣子好像她整整一年沒有這麼笑過似的,然後就大叫起來。

    “同您在一起真開心!您看,這裡有條闆凳,我們坐下來談吧。

    這兒沒有人走動,說話也沒人聽見,您就開始講您的經曆吧!因為不論您怎麼說也無法使我相信您沒有經曆。

    我有經曆,不過把它隐瞞起來了。

    首先請您說說典型是什麼?” “典型?典型就是一個有特色的人,一個荒唐可笑的人!” 她孩子般的笑聲感染了我,我也跟着哈哈大笑。

    “典型是一種性格。

    您聽我說,您知道什麼是幻想家嗎?” “幻想家!對不起,怎麼會不知道呢?!我本人就是幻想家!有時候我坐在奶奶身旁,腦子裡什麼都想。

    哎,一旦開始幻想,就什麼稀奇古怪的想法都出來了,甚至想嫁給中國的皇太子……您知道,當幻想家真舒心!不,不過那隻有天曉得!特别是真有心事要想的時候!”這一次她相當嚴肅地這麼補充說道。

     “妙極了!既然您幻想過嫁給中國的皇太子,那您就一定會理解我的意思。

    嗯,您聽我說……對不起,我還沒有問您尊姓大名呢?” “您到底還是想起來了!您早該想到呀!” “哎呀,我的天啦!我太高興了,所以沒有想到這上面來……” “我叫納斯金卡!” “納斯金卡!僅僅是這個小名嗎? “僅僅是這個名字,怎麼,您還覺①得不夠嗎?真是貪心①俄羅斯人的姓名包括名、父稱和姓氏三部分,初次見面作自我介紹時通常是說出自己的名字和父稱,隻說自己的小名,是對對方表示親切。

    女主人公在這裡的自我介紹出乎對方的意料,因而引起後面的對話。

     十足!” “不夠嗎?不,恰恰相反,已經足夠了,非常非常夠了! 納斯金卡,您是一位心地非常善良的姑娘,要是您一開始就成為我的納斯金卡有多好啊!” “這就對啦!唔!” “好吧,納斯金卡,請您聽聽下面是我多麼可笑的經曆。

    ” 我在她身旁坐了下來,裝出一副近乎迂腐的莊嚴神态,好像念稿子似的說了起來:“納斯金卡,可能您不知道,彼得堡有一些相當奇怪的角落。

    普照彼得堡所有的人的那個太陽,似乎不肯光顧這些地方,而照射這些地方的,好像是另一個專門為這些地方訂做的太陽。

    它用另一種特殊的光芒,照射着這裡的一切。

    親愛的納斯金卡,這些角落裡過的完全是另一種生活,根本不像我們周圍沸騰的生活。

    這樣的生活,不是存在于我們這兒,不是存在于我們這個極其嚴肅的時代,而是可能存在于遙遠的九重天之外。

    這種生活是荒誕、熱情的理想混合物,哎,納斯金卡,它裡面和着陰暗、平淡無奇和無法想象的庸俗!” “啊,我的上帝呀!這是一個多好的開場白呀!我這是聽到了什麼呢?” “納斯金卡(我叫您納斯金卡,總是覺得不夠),您會聽到,在這些地方生活的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人——幻想家!如果要給它下一個詳細的定義,那就應該說,幻想家不是人,而是某種中性的東西。

    他們多半住在人迹罕至的角落裡,好像藏身在裡面,甚至害怕見到白晝的陽光。

    它一旦爬進自己的窩裡,就在那裡面落地生根,像蝸牛一樣,或者至少在這一方面活像一種有趣的動物。

    這種有趣的東西既像動物,又像動物的家,人們通常把它叫做烏龜。

    您想想看,他為什麼那麼熱愛自己的四面牆壁,而那些牆壁總是塗有綠的顔色,被薰得黑黝黝的,看了叫人喪氣,而且散發出一股叫人難以忍受的煙味!為什麼這位可笑的先生在接待他的某個來訪的熟人(他的熟人是很少的)時,神色是那麼窘迫,臉色突變,神情慌亂,好像他剛剛在自己的房内犯過罪似的,不是制造僞币就是寫下幾行小詩,用匿名的方式,寄往雜志社,謊稱原作者已經故去,作為朋友,認為發表故友的詩作,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雲雲。

    納斯金卡,請您告訴我:為什麼這兩位朋友見面卻談不來?為什麼那位突然來訪的朋友悶悶不樂?他既不笑,也說不出一句像樣的話來,而在其他場合,他卻總是談笑風生、妙語如珠的,特别是在議論女人和其他引人入勝的話題的時候。

    其次,這位朋友肯定是結識不久的新交,為什麼他第一次造訪就(第二次造訪是不會有的,因為下次他是決不會來的)看到主人驚慌失措的神色,盡避他口若懸河(他是有這個本事的),卻變得如此窘迫,竟然張口結舌,不知所措?而他的主人呢,一開始就作出極大的努力,力圖使他們的談話風趣橫生,有聲有色,為了表現他對上流社會的了解,他也談女性,甚至低聲下氣,讨好這位誤來他家作客的可憐人,但是所有這些努力,全部歸于無效!還有一點,為什麼客人突然想起一件極其緊要的事情(其實,那是根本不存在的事),趕緊把主人熱情地緊握着的手抽出來,匆匆忙忙抓起帽子,迅速離去,而主人卻在想方設法,表示他的懊悔,希望以此挽回失去的面子?為什麼離去的客人一出門就發誓,以後決不再到這個怪人家裡來,雖然這個怪人實質上是一位好得不能再好的大好人?同時,這位客人大肆發揮自己的想象力,把自己前不久與之交談的主人與談話時他見到的一隻可憐的小貓相比較,這當然是不倫不類的。

    那隻小貓遭到孩子們的戲弄,受盡了他們的驚吓和侮辱。

    孩子們對小貓不講信義,居然抓住它,把它當俘虜,弄得它渾身是灰,狼狽不堪,最後隻好躲到椅子底下,藏進暗處,好不容易才擺脫孩子們的糾纏。

    它在那裡整整呆了一個小時,它豎起身上的毛,呼哧呼哧地喘氣、噴嚏,用自己的兩隻前爪,洗自己受盡淩辱的嘴臉。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它對周圍的一切,都懷着敵意,甚至對同情它的女管家為它留下的主人吃剩的飯菜,也是如此!” “您聽我說,”納斯金卡打斷了我的話,她一直睜着兩眼,張着小口滿臉驚訝地聽我說話。

    “您聽着,我完全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切會發生?為什麼正是由您向我提這樣可笑的問題? 不過我知道,這些奇聞異事肯定是發生在您的身上,而且一點不假。

    ” “那是沒有疑問的,”我以非常嚴肅的神情,對她作了回答。

     “好!既然沒有疑問,那您就繼續說下去吧,”納斯金卡回答說,“因為我很想知道結局如何。

    ” “您想知道,納斯金卡,我們的主人公到底在自己的角落裡幹了些什麼?其實,與其說是我們的主人公,不如說是我,因為整個事情的主人公就是我,就是這卑賤的我!您想知道,我在自己的角落裡幹了些什麼?為什麼一位友人的突然造訪,竟然使我一整天如此神情慌亂、手足無措?您想知道人家打開我的房門時,我為什麼吓得跳了起來、滿臉脹得通紅?為什麼我善于接待客人,卻又為自己做不到殷勤好客而感到羞愧難當,無地自容呢?” “嗯,對,對!”納斯金卡作了回答。

    “問題的實質正在這裡。

    您聽我說,您講得很動聽,不過,難道您不可以講得這麼動聽嗎?您好像不是在講故事,倒是很像照着稿子念什麼似的。

    ” “納斯金卡,”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笑,裝出一副莊重、嚴肅的樣子回答,“親愛的納斯金卡,我知道我講得很動聽,對不起,換個方式,我卻做不到。

    現在,親愛的納斯金卡,我就像是所羅門國王的靈魂,它在用七重封條貼住的罐子裡,關了一千多年,最後那七重封條終于揭開了。

    現在,親愛的納斯金卡,經過這麼長久的分離,我們又團聚了——因為我早就已經認識您,納斯金卡,因為我早就在尋找一個人,這就是一個信号,表示我要找的就是您,我們現在是命中注定要見面了。

    ——現在我腦海裡的幾千座閘門都已打開,我必須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講下去,否則,我就會憋死!所以我請求您千萬别打斷我的話,納斯金卡,而要乖乖地聽我講下去,否則,我就不講了。

    ” “别,别,别!千萬别這樣!您說下去吧,現在我一句話也不插了。

    ” “好,現在我繼續往下說。

    我的朋友納斯金卡,我的一天之中,有一個小時是我極其喜愛的。

    這時候,所有的工作包括公務和家務,都已幹完,大家急急忙忙趕回家去吃飯,然後躺下來休息休息。

    在回家的路上,大家也在思考一些歡快的事情,盤算着如何度過黃昏、夜晚和剩下的整個業餘時間。

     就在這個時刻,我們的主人公(納斯金卡,請允許我還是用第三人稱來講好,用第一人稱談起來,實在叫人感到怪難為情),就在這個時刻,我們的主人公也沒有閑着,他跟着走在别人的屁股後面。

    他那蒼白而多少有點绉紋的臉上,流露出一種奇怪的滿足感。

    他望着彼得堡寒冷的天空中漸漸消退的晚霞,心中很是平靜。

    我說他‘望着’,其實是不确切的。

    他不是望,而是視而不見,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

    似乎他已疲憊不堪,或者此時此刻正在思考什麼别的更為重要的事情,因此對周圍的一切,隻能匆匆一瞥,幾乎是極不情願地一掃而過。

    他感到心滿意足的是:在明天到來之前,使他感到惱火的‘事務’都已做完。

    他像放學歸來,離開教室去玩自己喜愛的遊戲、盡情玩耍、淘氣的小學生一樣,内心裡感到無比的高興!納斯金卡,您從旁看看他吧,您馬上就會發現,歡快的情緒已經對他脆弱的神經和處于病态的興奮之中的幻想力,産生了極好的作用。

    您看,他正在聚精彙神思考什麼問題……您以為他在考慮用餐嗎?盤算今晚怎麼過嗎?他在看什麼呢?是在看那位相貌堂堂的先生嗎?由幾匹快馬拉着的一輛馬車金光閃閃地正從那位先生的身旁駛過去,那位先生向馬車裡坐着的一位夫人恭恭敬敬地鞠躬緻禮!不,納斯金卡,他現在哪裡有功夫顧得上這些瑣屑的芝麻小事呢?!他現在正在全神貫注着自身的特殊生活,顯得格外充實。

    他好像一夜之間,突然成了一位富翁。

    落日的餘晖在他面前歡快地閃爍,并非毫無作用,它喚起了他溫暖的心中蘊藏着的許多印象。

    現在他好不容易才看清那條道路,而在這以前,最不起眼的芝麻小事也會使他大吃一驚。

    現在,‘幻想女神’(親愛的納斯金卡,如果您讀過茹科夫斯基①的作品的話那就好了)已經運用自己的巧手,編出了金黃色的底幅,又在底幅上面編織出美麗無比、虛幻迷人、光怪陸離的生活圖案。

    誰知道呢?也許她會用巧妙的兩手把他從正在漫步的花崗石砌的人行道上托起來,送到晶瑩燦爛的七重天上。

    這個時候,您試一試把他叫住,突然問他:您現在走在什麼地方,走在哪條街上?他肯定會什麼也想不起來:既想不起他走在什麼地方,也想不起他站在哪裡。

    他會懊喪得滿臉脹得通紅,為了挽回面子,他肯定會編造一通謊言。

    所以當一位非常令人起敬的太太很有禮貌地把他攔在人行道的中央,開始向他詢問她走錯了的道路時,他竟然渾身發抖,兩眼驚恐地環顧四周,差點叫了起來。

    他心煩意亂,雙眉緊蹙,大步大步地朝前走去,幾乎沒有注意到,不止一個過路人在望着他發笑,并且跟在他屁股後面走去。

    還有一位小泵娘,睜着一雙眼睛,直望着他滿臉堆着的微笑和做出的各種手勢,怯生生地給他讓開道路,随後就大聲笑了起來。

    但是,還是那尊幻想女神,在任意飛行中順便帶走了那位老太太,好奇的過路客和微笑的小泵娘,還有在把豐坦卡河塞得滿滿的駁船上過夜的農民(我們假定此時此刻我們的主人公正從河邊走過來),淘氣地把這些人和物通通都繡到自己的繡布上,就像把蒼蠅黏在蜘蛛網上一樣。

    于是,這位怪人便帶着新的收獲,回到他那個①茹科夫斯基(一七八三——一八五二)俄國大詩人,浪漫主義詩歌的創始者之一。

     令人感到愉快的洞穴裡,然後坐下來吃飯。

    吃了很久之後,他才清醒過來。

    這時候,服侍他的、總是心事重重、臉上從來沒有開朗過的瑪特蓮娜,已經收拾好桌上的杯盤碗碟,給他遞來了煙鬥。

    他清醒過來以後,驚訝地發現他已經吃完了飯,至于這頓飯是怎麼吃的,他卻怎麼也回想不起來了。

    房間裡已經黑了下來。

    他的心裡,既感到空虛,又感到悲哀。

    整個幻想王國在他的周圍坍塌了,坍塌得無聲無息,毫無痕迹,沒有發出一點破裂的劈啪聲,像夢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自己也記不起他夢中見到了什麼。

    然而卻有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使他的心隐隐作痛,無法平靜下來。

    有一個新的願望在頗具誘惑力地觸動和刺激他的幻想力,不知不覺地喚起一連串新的幻象。

    小小的房間裡,籠罩着一片寂靜。

    離群索居和懶惰是可以激發想象的。

    想象正在悄悄燃燒起來,開始沸騰,就像老瑪特蓮娜的咖啡壺中燒着的水。

    老瑪特蓮娜正在廚房裡不動聲色張羅,為她自己燒沖咖啡用的水。

    這時候,想象正在一陣陣地激蕩,噴出像火星一樣的光芒。

    那本随手拿到的書,已經從我們的幻想家手中滑落下來,他毫無目的地讀着,還沒讀到第三頁呢!他的想象力又興奮起來了,接着又突然出現一個嶄新的世界,一種新的、迷人的生活便在他面前展現出光輝燦爛的前景。

    一場新的夢,就是一次新的幸福! 一劑令人心蕩神馳的甜蜜毒藥! “啊,我們的現實生活在他的眼裡又算得了什麼呢?在他那帶有偏見的眼裡,納斯金卡,你我都活得這麼懶懶散散,慢慢吞吞,無精打采。

    在他看來,我們全都對自己的命運不滿,我們簡直是在受着生活的折磨!事實上也确實如此。

    您看吧,我們之間的一切,即使粗粗一看,的确都是冷冰冰的、陰森森的,好像大家都在生誰的氣似的…… “可憐的人們!我的幻想家想道。

    他想的也并不奇怪。

    您看看那些仙魔一樣的幻影吧:它們有多麼迷人,多麼奇妙,多麼無拘無束,多麼自由自在!它們在他的面前組成一幅神奇的、人格化了的圖畫。

    在這幅圖畫之中,站在前面第一位的,自然是他自己,是我們高貴的幻想家本人!您看看那些五花八門、無奇不有的驚險場面和一連串沒完沒了、變化無窮、令人興奮不已的夢幻吧!您也許要問:他在幻想什麼呢?其實幹嗎要問這個呢?他什麼都想啊……想起初不被人承認但後來卻榮獲桂冠的詩人所起的作用;想他與霍夫曼①的友誼;巴托羅缪之夜②;狄安娜·維爾隆,伊凡·華西裡耶維奇在攻占喀山時所起的英雄作用;克拉拉·毛勃雷、埃非·迪恩斯③,教長會議和教長前面的胡斯④,《魔鬼羅伯特》⑤中死人的複活(您還記得那音樂吧?它散發出一股墳墓的氣息!)還有敏娜⑥、布雷德⑦,别列津納河上的大會戰,沃——達伯爵夫人①②③④⑤⑥⑦《布雷德》是伊·伊·科茲洛夫(一七七九——一八四○)的一首歌謠。

     《敏娜》是瓦·阿·茹科夫斯基(一七七三——一八五二)根據歌德的作品而創作的一首詩。

     《魔鬼羅伯特》是法國作曲家梅耶比爾(一七九一——一八五二)的一部歌劇。

     揚·胡斯(一三六九——一四一五)——捷克偉大的愛國者,主張建立獨立的國家教會,是為反對德國封建主而開展民族解放運動的鼓舞者。

    一四一五年康斯坦茨的教長會議因其拒絕放棄新教教義而判處胡斯死刑,放在篝火上燒死。

     狄安娜·維爾隆、克拉拉·毛勃雷和埃非·迪恩斯都是著名英國作家瓦爾特·司各特小說中的人物。

     巴托羅缪之夜——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聖·巴托羅缪節日之夜,在巴黎發生了天主教徒大規模屠殺新教徒的事件。

    這一事件反映在梅裡美所著的曆史小說《查裡第九時代轶事》中。

     霍夫曼·埃倫斯特·捷奧多爾·阿馬傑(一七七六——一八二二)德國浪漫主義最著名的代表。

    他作品中描寫的生活總是荒誕與現實的統一。

     家裡的詩歌朗誦會①,還有丹頓②,埃及女王克列奧帕特拉的情夫③,科洛姆納的小屋④以及屬于他自己的小窩,身旁還有可愛的女友相伴,在漫長的冬夜,張着一張小口,睜着一雙眼睛,聽他講話,就像您現在聽我講話一樣,我的小天使!…… “不,納斯金卡,您我那麼渴望的生活,對他這個神不守舍的懶漢來說,簡直不屑一顧,他認為這是貧乏的、可憐的生活,但他卻沒有料到,有朝一日也許使他煩心的日子就會到來,那時,他為了過上一天這樣可憐的生活,就得付出他全部的荒誕、幻想的歲月,而且不是為了得到歡樂,也不是為了得到幸福,而在那憂傷、悔恨和無法遏止的痛苦時刻,連選擇他都不想要了。

    但是,這可怕的時刻,暫時還沒有到來,所以他什麼也不想要,因為他超然物外,一無所求,因為他什麼都有,因為他什麼都得到了滿足,因為他本身就是描繪自己生活的畫家,是他每時每刻在為自己随心所欲地創造生活。

    唯其如此,這個神奇的、虛幻的世界才創造得這麼輕松,這麼自然!似乎這一切都不是幻影。

    真的,要是在另一個時候,我會相信,這全部生活并不是感情沖動的結果,不是海市蜃樓,不是想象力的欺騙,而所有這一切都是現實,真真切切,實實在在。

    納斯金卡,請您告訴我,為什麼在這樣的時刻,精神受到壓抑?為什麼他的脈搏像中了邪似的,任意加速跳動,眼淚止不住地從幻想家的眼中流出?為什麼他蒼白、濕潤的兩頰在發燒?為什麼他全身感到那麼難以形容的①②③④普希金的一首叙事詩的篇名。

     普希金的一首詩,見于《埃及之夜》。

     丹頓(一七五九——一七九四)——十八世紀末法國革命的著名領導人。

     沃—達指沃隆卓娃·達什科娃。

     高興?為什麼一個個不眠之夜在無窮的愉快和幸福之中就像短短的瞬間,一眨眼就過去了,而在朝霞映在窗戶上,閃爍出玫瑰色的光芒,夢幻似的遊移不定的晨光,照亮我們彼得堡這裡陰暗的房間時,我們的幻想家已經精疲力盡,疲憊不堪,一頭倒在床上,沉沉地墜入夢鄉,他那病态的、受到震撼的靈魂則高興不已,但心裡卻帶着甜絲絲的、令人疲倦的隐痛?是的,納斯金卡,一旦您上當受騙,就會情不自禁地相信:真正的、誠摯的激動是能夠觸動他的靈魂的,還會情不自禁地相信,在他那無血無肉、虛無飄缈的幻想之中是有着可以感觸得到的、活生生的東西的。

    您知道,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