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鬥争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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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兩個彎着身子獨自站着,然後四下張望,卻什麼都沒看到,連空氣的阻力也覺不出來,但我們的内心深處仍牢牢地記住,在和我們有一定距離的地方,有帶房頂的房子,所幸還帶着四四方方的煙囪,黑暗就是從屋頂、從煙囪、從閣樓溜進各間屋子的。

    所幸明日又是一個什麼都清楚可見的白天,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醉酒人揚起眉毛,眉眼間顯現出一絲神采,他斷斷續續地說:“是這樣的——我困了,所以我要去睡覺——我有個内弟住在文策爾廣場——我要到那兒去,因為我住在那兒,我的床在那兒——我這就走——隻是我不知道他叫什麼,住在哪兒——我好像記不得了——不過不要緊,因為我連究竟有沒有内弟都不知道——現在我走了——您說我會找到他嗎?” 我想也沒想就說:“肯定找得到。

    可您來自異地他鄉,并且碰巧您的仆人也不在身邊。

    請允許我給您帶路。

    ” 他沒有回答。

    于是我把胳膊伸給他,讓他挽着。

     胖子和祈禱者接下去的談話—— 好一段時間,我都試着使自己高興起來。

    我按摩着身子,對自己說: “該是你說話的時候了。

    你已經感到很尴尬了。

    您感到困擾了嗎?等着!你了解這種情況。

    慢慢地想一想!周圍的一切也都會等待你的。

    ” “這就像在上星期聚會時一樣。

    有人讀着手抄本上的什麼東西。

    我曾應他的請求抄過一頁。

    當我看到他寫的那頁上面的字時,我吃了一驚。

    這是毫無根據的。

    人們從桌子的三面探過身來。

    我哭着發誓說,那不是我寫的字。

    ” “可這和今天的事情有什麼相似的呢。

    今天開始的這番談話完全是你引起的。

    其它的一切都相安無事。

    打起精神來,我的親愛的!——你會提出不同的意見的——你可以說:‘我困了。

    我頭痛。

    再見。

    ’快,快點。

    說點什麼讓人注意你!——這是什麼?又是阻撓重重?你想起了什麼?——我想起了一片高原,它作為土地抵擋高大天空的盾牌拔地而起。

    我從一座山上看見了這片高原,準備從它上面漫遊而過。

    我開始唱歌了。

    ” 我的嘴唇又幹又不聽使喚,我說: “難道不應該過别樣的生活嗎!” “不,”他用疑問的聲調說,還笑着。

     “那麼為什麼您晚上在教堂裡禱告,”我問道,在這以前猶如夢境中支撐着的我和他之間的一切都已倒塌。

     “不,我們為什麼要談這件事呢。

    晚上,任何一個獨自生活的人都不承擔責任。

    人們對有些事情感到害怕。

    也許肉體會消失,也許人真的是朦胧昏暗中的那個樣子,也許沒有拐杖就不能走路,也許到教堂去大聲祈禱,讓别人看得到、又得到自己的肉體要好些。

    ” 他就這樣說着,後來便一聲不吭,我從口袋裡掏出紅手絹,低着頭哭了。

     他站起身來,吻着我說道: “你哭什麼?你又高又大,這是我所喜歡的,你有兩隻長長的手,幾乎可以按照你的意願行事;你為什麼對此不感到高興。

    我勸你總穿深色的帶袖邊的衣服——不——我在恭維你,可你還在哭?你完全能理智地承受生活這個難題。

    ” “我們其實在建造無用的戰争機器、塔樓、城牆,制造絲綢窗簾,要是有時間的話,我們會對這一切大感驚奇。

    我們飄蕩懸空,掉不下來,即使我們比蝙蝠還醜陋,我們也要翩翩飛舞。

    在天氣好的日子裡,幾乎沒有人能阻擋我們說:‘上帝啊,今天是個好天’,因為我們已經适應了地球,按照我們的共識生活着。

    ” “我們就像雪中的樹幹。

    它們隻是看上去平平地放着,人們以為用一點氣力就可以把它推走。

    其實不行,做不到,因為他們和土地緊密相聯。

    看吧,甚至連這都隻是表面現象。

    ” 思索阻止了我的哭泣:“現在是在夜裡,明天沒有一個人會責備我現在可能說的話,因為這些話可能是夢中之言。

    ” 于是我說:“是的,是這樣,可我們說什麼呀。

    我們總不能談論天空的照耀,因為我們還站在一個房子過道的深處。

    不能——不過我們本來倒是能夠談論一番的,我們說話時不能完全自主,我們既無需達到某個目标,又無需實現什麼真理,而僅僅是開開心,消遣消遣而已。

    盡管如此,您能不能再給我講講花園裡那個婦人的故事。

    這個女人多麼值得欽佩、多麼聰明啊!我們應以她為榜樣。

    我多麼喜歡她!我遇到了您,就這麼把您攔住了,這也不錯。

    我十分高興和您談了一次話。

     我聽到了迄今為止也許是有意不去了解的東西——我很高興。

    ” 他看上去很滿意。

    雖然接觸一個人的身體使我感到難為情,我還是得擁抱他。

     後來我們從過道走到室外。

    我的朋友吹散了幾團碎雲,所以現在我們頭上已是滿天星鬥。

    我的朋友吃力地走着。

     4胖子的末日 這時所有的一切都發生得那麼快,一下子就到了遠處。

    河水在一懸崖斷壁處流向下方,它有意打住,在裂石棱角邊還猶豫不決,蹒跚邁步,可再往下,便如瀉洪一般,飛身而下,霧花四濺。

     胖子講不下去了,他不得不轉過身,消失在震耳欲聾的、飛奔而下的瀑布之中。

     聽到這許多趣聞的我站在岸邊望着。

    “我們的肺該怎樣做才好,”我喊,我叫,“您若呼吸得快,您就會因自身中毒而窒息;您若呼吸得慢,便會因吸的是不能呼吸的氣體、因吸入使人惱火的東西而窒息;如果您想找到适合于您的呼吸速度,您就會因尋找而毀滅自身。

    ” 河岸在無限延伸,而我的手掌卻觸到了遠處一個小指路标的鐵牌。

    我覺得這有點不可思議。

    我這麼矮,差不多要比平時還矮一些,而一簇帶白色野無花果、快速搖曳的灌木叢都比我高。

    這是我看見的,因為這簇灌木剛才離我很近。

     不過盡管如此我還是搞錯了,因為我的手臂像陰雨連綿的烏雲一樣大,隻不過手臂比雲動作更匆忙。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的手臂要把我可憐腦袋壓扁。

     而我的頭卻小如蟻卵,隻不過受了點損傷,因此不那麼滾圓。

    我轉動着頭,作出請求的樣子。

    因為我的眼睛是這樣小,它所表達的東西不可能被人注意到。

     可我的腿,我那雙不像話的腿還跨在樹林覆蓋的山上,遮蔽着一派田園風光的山谷。

    這雙腿在長,還在長!它們長到了已經沒有自然風光的空間,它們的長度早已超過我的視野。

     不,這不是我——我那麼小,眼下是那麼小——我滾動着——滾動着——我是山中的雪崩!喂,路過的人們,勞駕告訴我,我有多高,量量我的手臂,量量我的腿。

     “怎麼回事,”我的朋友說,他和我一起從聚會中出來,在勞倫茨貝格的馬路上安詳地走在我的身邊。

    “您站一會兒,讓我弄個明白——您知道嗎,我要做一件事。

    這件事可不大好做——這清冷而又明亮的夜,這對什麼都不滿意的風,有時它像是要改變那些金合歡樹的位置似的。

    ” 月光下,園丁房屋的影子籠罩在稍稍隆起的道路上,被點綴上些許積雪。

    當我看到門邊的長凳時,擡起手指了指它,可因為我沒有勇氣,估計有人會指責我,所以又把左手放到胸脯上。

     他一點也不顧及那身漂亮的衣服,厭倦地坐了下來。

    他用肘支着髋,把前額放在彎曲的指尖裡時,我吃了一驚。

     “好的,現在我來說說這件事。

    您知道,我生活很有規律,無可指摘,該做的、值得稱道的事都做了。

    正如我周圍的人和我滿意地看到的那樣,我往來的這個社交圈子裡,司空見慣的不幸并未能使我幸免,而那種一般的幸福倒也并沒有離我而去,因而我能在小範圍裡談論這種幸福。

    好在我從沒有真正戀愛過。

    有時我對此頗感遺憾。

    但如果需要的話,我也會使用談情說愛時那些老生常談的詞語。

    不過現在我要說:是的,我戀愛了,并且也許因戀愛而情緒激動。

    我有着姑娘們所喜歡的熾烈的愛。

    可難道我不應該想到,恰恰是從前的這一不足之處使我的情況有了一個非同尋常的、有趣的、特别有趣的轉變嗎?” “安靜,安靜點,”我無動于衷地說着,想的隻是自己,“聽說您的情人很漂亮。

    ” “是的,她很美。

    我坐在她身邊時,隻有這麼個想法:‘有這個膽量——我的膽子這麼大——我要去海上航行——我喝酒就要成加侖地喝。

    ’不過我的情人笑的時候,并不像我所期待的那樣露出牙齒,我隻能看到那個又黑又窄又彎的張開的口。

    她笑起來頭向後揚時,顯得既狡猾奸詐又老态龍鐘。

    ” “我不能否認,”我歎着氣說,“可能我也看見過,因為這肯定很顯眼。

    但還不隻于此。

    所有年輕漂亮的姑娘都這樣!我看到穿在優美身材上的合身的、帶許多褶裥、飾物的衣服時,常常這樣想,這些衣服不能總是這樣漂亮,它們會起皺褶,不再平整,落上灰塵,裝飾物上積起的厚灰也去之不掉,誰也不願這麼可悲又可笑地每天早晚老穿脫這同一件貴重的衣服。

    不過我也看到,有的姑娘也許很美,有着非常迷人的肌肉和小腿、光滑的肌膚和細密的頭發,可她們每天每日都帶着這副天然的面具,總是把這同一張臉放到同一個手心裡在鏡前端詳。

    隻是有時候在晚上,當她們在宴會後夜歸照鏡子時,才會覺得這套面具已經用舊、腫脹、布滿灰塵,已被所有的人看到過,幾乎不能再戴了。

    ” “不過,我在路上常問您,是否認為那個姑娘漂亮,可您不回答我,總把頭轉到另一邊。

    您說說,您是不是有什麼惡意?您為什麼不安慰我?” 我把腳伸進月光影子裡,殷勤地說:“您用不着安慰。

    您被人愛着。

    ”說這話時,我用有藍色葡萄花的手絹擋着嘴,怕我着涼。

     這時,他把身子轉向我,把那張胖乎乎的臉靠在長椅的低靠背上:“您知道,總的說來我還有時間,我總還可以用一件丢臉的事、不忠實的行為或去遙遠的國度旅行的辦法立即結束這場剛剛開始的戀愛。

    真的,我很懷疑是否應該卷進這場激情之中。

    這事一點都沒把握,誰也不能确切地指出它向什麼方向發展,會持續多長的時間。

    要到酒館去有意地喝醉酒,我就會知道,今晚我定會喝醉,可我現在這種情況!我們打算一周以後和一家要好的朋友去郊遊,在兩周時間内,心靈的深處不會有激烈的争鬥。

    今晚的親吻使我陶醉得昏昏欲睡,得以在夢中心馳神往。

    我抵制住了這種誘惑,晚上出去散步,于是就出現了這種情況,我不停地動,我的臉像是被陣風吹過似的一會兒冷、一會兒熱,我總得不停地摸口袋裡的紅色綢帶,為我自己憂心忡忡,但又不去深究,甚至連您,我的先生,我都能夠容忍,而在往常,我肯定不會和您談這麼長時間的話。

    ” 我感到很冷,天已漸漸發白:“丢臉的事、不忠實,或到遙遠的國家去旅行都無濟于事。

    您隻能自殺了。

    ”我說,并且還微笑着。

     在我們的對面,林蔭道的那一頭,有兩棵矮樹,樹後的下面是市内。

    那裡還有些許燈光。

     “那好,”他大聲叫道,并且還用他那握緊的小拳頭朝長凳打,不過他立刻就停住了。

    “您可活着。

    您不自殺。

    沒有人愛着您。

    您什麼目标都無需達到。

    您也不能掌握下一個時機。

    因此您才對我說了這番話,您這個小人。

    您不能去愛,除了害怕,什麼都不能使您激動。

    您看看我的胸脯。

    ” 他很快地解開他的外衣、背心和襯衫。

    他的胸脯的确很寬很美。

     我說:“是的,有時會遇到這種不順利的情況。

    比如今年夏天我到過一個村子,這個村子就在一條河邊。

    我記得很清楚。

    我時常斜坐在岸邊的一條長椅上。

    那兒也有一座海濱賓館。

    時常可以聽到拉提琴的聲音。

    健壯的年輕人坐在花園的桌旁,邊喝着啤酒邊談論着打獵和冒險的經曆。

    對面的河岸也是一片這樣雲霧蒙蒙的群山。

    ” 我稍稍撇着嘴,站起身來,走到長凳後面的草坪上,還踩斷了幾根剪修時掉下的樹枝,然後對着朋友的耳朵說:“我訂婚了,我承認。

    ” 我的朋友對我站起身來并不感到驚奇:“您訂婚了?”他真可以說癱軟在那兒,隻靠長椅的靠背支撐着。

    然後他摘下帽子,于是我看見了他那圓腦袋上好聞的、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頭發,它在脖子上形成了一條滾圓的弧線,這是今年冬天流行的樣式。

     我很高興給了他這樣一個聰明的回答。

    “是的,”我對自己說,“他在聚會時脖子轉動靈活,手臂擡舉自如。

    他能有說有笑地帶着一位婦人從大廳的中間穿過,而且,無論房前下雨、還是那裡站着一個腼腆膽小的人,或是出現了什麼别的糟糕的情況,都不會使他感到不安。

    不,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在夫人們面前,他都會同樣彬彬有理地鞠躬緻意。

    可現在他就會這麼幹坐着。

    ” 我的朋友用一塊麻紗手絹擦着額頭。

    “請,”他說,“請您把手在我的額頭上放一放。

    我請求您。

    ”我沒有馬上這樣做,于是他合攏雙手請求着。

     好像我們的憂慮使一切都變得更暗淡了似的,我們坐在山上,如同坐在一間小小的屋子裡,盡管我們剛才就看到了晨曦,感到了清風。

    雖然我們倆都不喜歡對方,我們卻挨得很緊,我們不能夠彼此離得太遠,因為四周的牆卻是客觀的存在并且很堅固。

    但我們可以不顧人的尊嚴,做出可笑的舉止,因為在頭頂的樹枝和對面的樹木面前,我們不必害羞。

     這時,我的朋友一下子從他的口袋拿出一把刀子,略有所思地打開了它,接着,就像演戲似的往他的左臂上戳,也不拔出來。

    血立刻流了出來。

    他那圓圓的臉煞白。

    我拔出刀子,剪破大衣和燕尾服的袖子,撕開襯衫袖子。

    然後往前往後各跑了短短一段路,看能不能找到給我幫忙的人。

    幾乎所有的樹枝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它們一動不動。

    于是我就在深深的傷口處吸了一會。

    這時我想起了園丁的小屋。

    我跑上通向房屋左邊那塊稍高的草坪的樓梯,急匆匆地尋找窗戶和門,生氣地跺腳按鈴,盡管我立刻就發覺這家沒住人。

    後來我又去察看傷口,它汩汩地流着血。

    我把他的手絹在雪地裡弄濕,笨手笨腳地把他的胳膊包紮起來。

     “你呀親愛的,親愛的,”我說,“你為了我把自己弄傷了。

    你的處境很不錯,周圍都是友人,大白天時,要是有穿戴講究的人散落在桌子之間或山丘路上,你可以去散步。

    記住,到了春天,我們将要去森林公園,不,不是我們要去,不過可惜這是真的,可是你會和小安娜笑着跳着去。

    是的,相信我,我請求你,陽光下,出現在所有人面前的你倆一定光彩照人,哦,那時會奏起音樂,依稀聽得見遠處的馬蹄聲,無需擔心發愁,綠蔭大道上到處是喊叫聲和演奏手搖手風琴的聲音。

    ” “天啊,”他說,他站了起來,靠在我身上,我們走着,“沒用。

    這并不能使我高興。

    請原諒。

    已經很晚了嗎?也許明天早上我該做點什麼。

    啊上帝。

    ” 上面,在緊靠牆的地方,點着一盞燈,把樹幹的陰影投射在路上和白色的雪地上,各式各樣樹枝的陰影則像折斷了似的,彎彎地灑落在山坡上。

     (吳麟绶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