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餓藝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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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似的表演,但那時盛況空前。

    可是孩子們無論在學校還是在生活中都沒有經曆過這些事情,所以,他們始終不能理解大人的話,這也難怪,他們怎麼能懂得什麼叫饑餓呢?但是,從他們那探究性閃閃發光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種嶄新的、屬于未來的、更為仁慈的東西。

    饑餓藝術家有時悄然思忖,假如自己的表演場地離獸場稍遠一點,或許情況會好起來,而現在離獸場這麼近,人們很容易選擇去看野獸,更不用說獸場散發的臭味、動物夜間的鬧騰、給野獸送生肉時人走動的響聲以及投食時動物的狂嘶亂叫攪得他不得安甯,使他長期憂郁消沉。

    但是,他又沒有膽量向馬戲團的頭頭們去說。

    他還得感謝那些野獸們,沒有它們,哪能引來那麼多觀衆?況且衆人當中還能找到某位真的是沖着他而來的呢。

    如果他要提醒人們注意自己的存在,那麼人們馬上就會聯想到,他——确切地說——隻不過是通往獸場的一個障礙,誰知道人家會把他塞到哪個角落。

     當然隻是一個小小的障礙,而且會越變越小。

    人們在當今時代還要為一個饑餓藝術家耗神費力,這簡直是個怪事,可是人們對奇怪現象已習以為常,而正是這種習慣宣判了他的命運。

    他想使出最大能力做好饑餓表演,他也确實這麼做了,然而這一切都挽救不了他的命運。

    觀衆個個如匆匆過客飛快地從他面前掠過。

    去試試給人講饑餓藝術吧!但是誰對饑餓藝術沒有親身感受,就根本不可能心領神會。

    漂亮的彩色大字已經被弄髒,變得模糊不清,它們被撕了下來,沒有有想到換上新的。

    用于計算饑餓表演天數的小牌子上的數字當初每天都有新的記錄,現在卻無人問津,數字多日不變,因為數周之後,連記錄員自己都對這項單調的工作感到厭膩。

    雖然饑餓藝術家不停地做饑餓表演,這是他過去夢寐以求的事,也是他曾經誇過的海口,現在,他可以任意獨行其事了,但是,沒有人為他記錄表演天數,沒有人,甚至連他本人也搞不清楚自己的成果究竟達到了何種程度,他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

    假如某個時候來了一個遊手好閑的家夥,用那個舊數字逗笑取樂,說這是騙人的鬼把戲,那麼,他的話才真正是最愚蠢的、能編制冷漠和惡意的謊言。

    因為,饑餓藝術家誠實地勞動,他沒有欺騙别人,倒是這個世界騙取了他的工錢。

     又過了許多日子,表演告終了。

    有一天,那隻籠子引起了一位看管人的注意,他問仆人們,為什麼把一個好端端的籠子閑置不用,裡邊的谷草已經發黴變味,對此無人知曉,直到其中一位看見了記數的小牌子,他才猛然想起饑餓藝術家。

    人們用棍子撥開腐草,在裡邊找到了他。

    “你還一直不吃東西?”看管人問道,“你究竟什麼時候才算完呢?”“諸位,請多多原諒。

    ”饑餓藝術家有氣無力地低聲細語,隻有看管人才能聽清他說的話,因為他把耳朵貼在栅欄上,“當然,當然。

    ”看管人一邊點頭,一邊把手指向額頭,以此來暗示其他人,說明饑餓藝術家的身體狀況非常危險,“我們當然會原諒你。

    ”“我一直在想着,你們能贊賞我的饑餓表演,”饑餓藝術家說。

     “我們确實也挺贊賞的,”看管人熱情地說。

    “可是你們不應該贊賞,”饑餓藝術家說。

    “那麼我們就不贊賞,”看管人說,“為什麼我們不應該贊賞呢?”“因為我隻能忍饑挨餓,我也沒有其他辦法。

    ”饑餓藝術家說。

    “你們瞧,太怪了不是,”看管人說,“你為什麼沒有其他辦法呢?”“因為我,”饑餓藝術家說着,小腦袋微微擡起,嘴唇像要吻看管人似的,直貼在他的耳根,生怕露掉一個字,“因為我找不到适合我胃口的食物。

    假如我找到這樣的食物,請相信我,我不會招人參觀,若人顯眼,并像你,像大夥一樣,吃得飽飽的。

    ”這是饑餓藝術家最後的幾句話,然而,從他那瞳孔已經放大的眼睛裡還流露出一種不再是自豪、而是堅定的信念:他還要繼續餓下去。

     “好了,大夥整整吧!”看管人說。

    饑餓藝術家連同腐草一起被埋掉了。

    籠子裡放進了一隻年輕的美洲豹子。

    即使是感覺最遲鈍的人,看到這隻野獸在閑置長久的籠子裡活蹦亂跳時,他也會覺得這是一種舒服的休息。

    這隻豹子什麼也不缺,可口的食物看守人員無須長時間考慮就會送來。

    失去自由對它似乎都無所謂,這個高貴的軀體應有盡有,不僅帶着利爪,而且連自由好像也帶在身邊,自由似乎就藏在它利齒的某個地方。

    它生命的歡樂總是同它大口裡發出的強烈吼叫而一起到來。

    觀衆從它的歡樂中很難享受到輕松,可是他們克制住自己,擠在籠子周圍,絲毫不肯離去。

     (賈一誠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