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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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梅納爾克戛然住聲,樣子奇怪地凝視我,接着,他完全像歐塞貝①那樣跨上一步告辭,毫不客氣地轉身去同埃克托爾交談了。

     ①歐塞貝(265—340),希臘基督教徒作家。

     話剛一出口,我就覺得很蠢,尤其懊悔的是,梅納爾克聽了這話可能會認為,我感到被他的話刺痛了。

    夜深了,客人紛紛離去。

    等客廳裡的人幾乎走空了,梅納爾克又朝我走來,對我說道: “我不能就這樣離開您。

    無疑我誤解了您的話,至少讓我存這種希望吧。

    ” “哪裡,”我答道,“您并沒有誤解。

    我那話毫無意義,實在愚蠢,剛一出口我就懊悔莫及,尤其感到在您的心目中,我要被那話打入您剛剛譴責的那些人之列,而我可以明确地告訴您,我像您一樣讨厭那類人,我憎惡所有循規蹈矩的人。

    ” “他們是人間最可鄙的東西,”梅納爾克又笑道,“跟他們打交道,就别指望有絲毫的坦率;因為他們惟道德準則是從,否則就認為他們的行為不正當。

    我稍微一覺察您可能同那些人氣味相投,就感到話語凍結在嘴唇上了。

    我當即産生的憂傷向我揭示,我對您的感情多麼深笃。

    我就願意是自己失誤了,當然不是指我對您的感情,而是指我對您的判斷。

    ” “的确,您判斷錯了。

    ” “哦!是這麼回事吧?”他猛然抓住我的手,說道。

    “告訴您,不久我就要啟程了,但是我還想跟您見見面。

    我這次遠行,比前幾次時間更長,風險更大,歸期難以預料。

    再過半個月就動身;這裡還無人知曉我的行期這麼近,我隻是私下告訴您。

    天一破曉就起行。

    不過,我每次動身之前那一夜,總是惶惶不安。

    向我證明您不是循規蹈矩的人吧;在那最後一夜,能指望您陪伴我嗎?” “在那之前,我們還會見面的嘛。

    ”我頗感意外地說道。

     “不會見面了。

    這半個月,我誰也不見了,甚而不在巴黎。

    明天,我去布達佩斯,六天之後,還要到羅馬。

    那兩個地方有我的友人,離開歐洲之前,我要去同他們話别。

    還有一個在馬德裡盼我去呢。

    ” “一言為定,我跟您一起度過那個夜晚。

    ” “好,我們可以飲希拉茲酒了。

    ”梅納爾克說道。

     這次晚會過後幾天,瑪絲琳的身體開始不适。

    前面說過,她常常感到疲倦,但她忍着不哀怨。

    而我卻以為這種倦怠是她有身孕的緣故,是非常自然的,也就沒有在意。

    起初請來一個老大夫,他不是胡塗,就是不請病情,叫我們一百個放心。

    然而,看到瑪絲琳總是心緒不甯,身體又發熱,我就決定另請特××大夫,他是公認的醫道最高明的專家。

    大夫奇怪為什麼沒有早些就醫,并作出了嚴格的飲食規定,說患者前一陣就應當遵循了。

    瑪絲琳太好強,不知将息,結果疲勞過度。

    在一月末分娩之前,她必須終日躺在帆布椅上。

    她完全服從極為難耐的醫囑,無疑是她頗為擔心,身體比她承認的還要不舒服。

    她一直硬挺着,現在一種教徒式的服帖摧垮了她的意志,以緻幾天當中,她的病情便突然加重了。

     我更加精心護理,并且拿特××的話極力安慰她,說大夫認為她身體沒有任何嚴重的病狀。

    然而,她那樣忐忑不安,最後也使我驚慌失措了。

    啊!我寄寓希望的幸福,真好比幕上燕巢!未來毫無把握!當初我完全埋在故紙堆裡,忽然一日,現實卻令我心醉,哪知未來攘解了現時的魅力,甚于現時攘解往昔的魅力。

    自從我們在索倫托度過的那一良宵,我的全部愛、全部生命,就已經投射在前景上了。

     說話到了我答應陪伴梅納爾克的夜晚。

    整整一個冬夜要丢下瑪絲琳,我雖然放心不下,但還是盡量讓她理解這次約會和我的諾言非同兒戲,絕不能爽約失信。

    這天晚上,瑪絲琳感覺好一些,不過我還是擔心;一位女護士代替我守護她。

    然而一來到街上,我重又惴惴不安。

    我進行搏擊,要驅除這種情緒,同時也恨自己無計擺脫。

    我的神經漸漸高度緊張,進入一種異常亢奮的狀态,同造成這種狀态的痛苦懸念既不同又相近,不過更接近于幸福感。

    時間不早了,我大步走去;大雪紛紛降落。

    我呼吸着凜冽的空氣,迎鬥嚴寒,迎鬥風雪與黑夜,終于感到十分暢快;我在體品自己的勇力。

     梅納爾克聽見我的腳步聲,便迎到樓道上。

    他頗為焦急地等候我,隻見他臉色蒼白,皮肉微微抽搐。

    他幫我脫下大衣,又逼我脫掉濕了的皮靴,換上軟綿綿的波斯拖鞋。

    在爐火旁邊的獨腳圓桌上,擺着各種糖果。

    室内點着兩盞燈,但還沒有爐火明亮。

    梅納爾克首先問訊瑪絲琳的身體狀況。

    我回答說她身體很好,一語帶過。

     “你們的孩子呢,快出世了吧?”他又問道。

     “還有兩個月。

    ” 梅納爾克朝爐火俯下身去,仿佛要遮住他的面孔。

    他沉默下來,久久不語,以緻弄得我有些尴尬,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起身走了幾步,繼而走到他跟前,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于是,他仿佛順着自己的思路,自言自語地說: “必須抉擇。

    關鍵是弄清自己的心願。

    ” “唔!您不是要動身嗎?”我問道,心裡摸不準他的話的意思。

     “也許吧。

    ” “難道您還猶豫嗎?” “何必問呢?您有妻子孩子,就留下吧。

    生活有千百種形式,每人隻能經曆一種。

    豔羨别人的幸福,那是想入非非,即便得到也不會享那個福。

    現成的幸福要不得,應當逐步獲取。

    明天我啟程了;我明白:我是按照自己的身材剪制這種幸福。

    您就守住家庭的平靜幸福吧。

    ” “我也是按照自己的身材剪制幸福的,”我高聲說道,“不過,我個子又長高了。

    現在,我的幸福緊緊箍住我,有時候,勒得我幾乎喘不上來氣!” “哦!您會習慣的!”梅納爾克說道。

    接着,他立在我面前,直視我的眼睛,看到我無言以對,便辛酸地微微一曬,又說道:“人總以為占有,殊不知反被占有。

     “斟希拉茲酒吧,親愛的米歇爾,您不會經常喝到的;吃點這種粉紅色果醬,這是波斯人下酒菜。

    今天晚上,我要和您交杯換盞,忘記明天我起行之事,随便聊聊,就當這一夜十分漫長。

    如今詩歌,尤其哲學,為什麼變成了死字空文,您知道嗎?就是因為詩歌哲學脫離了生活。

    古希臘直截了當地把生活理想化,以緻藝術家的生活本身就是一部詩篇,哲學家的生活就是本人哲學的實踐;同樣,詩歌和哲學參與了生活,相互不再隔絕不解,而是哲學滋養着詩歌,詩歌抒發着哲學,兩者相得益彰,具有振聾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