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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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不穩定的情緒刺激,至少激發我的生活。

    我不能說我好弄險,但是我喜歡充滿風險的生活,希望這種生活時刻要我付出全部勇氣、全部幸福和整個健康的體魄。

    ” “既然如此,您責怪我什麼呢?”我打斷他的話。

     “嗳!您完全誤解了我的意思,親愛的米歇爾。

    我試圖表明自己的信念,這下又幹了蠢事!……如果說我不大理會别人贊同還是反對,這總不是自己要出面表示贊同或反對;對我來說,這些詞沒有多大意義。

    剛才我談自己太多了;自以為被人理解,話就煞不住閘……我隻想對您講,對一個缺乏所有權意識的人來說,您似乎很富有;這就嚴重了。

    ” “我富有什麼呀?” “什麼也沒有,既然您持這種口吻……不過,您不是開課了嗎7您在諾曼底不是擁有土地嗎?您不是到帕希來安家,布置得相當豪華嗎?您結了婚,不是盼個孩子嗎?” “就算是吧!”我不耐煩地說道,“然而,這僅僅證明我有意為自己安排的生活,拿您的話說,比您的生活更‘危險’。

    ” “是啊,僅僅。

    ”梅納爾克譏诮地重複道,接着猛然轉過身來,把手伸給我: “好了,再見吧;今天晚上就到此為止,再談下去,也不會有什麼名堂。

    改日見吧。

    ” 有一段時間我沒有再見到他。

     我又忙于應付新的事務、新的思慮。

    一位意大利學者通知我,他把一批新資料公諸于世,我為講課用了很長時間研究了那些資料。

    感到頭一講沒有被人正确領會,就更激起我的願望,我要以不同方法更有力地闡明以下幾講。

    出此,我原先以巧妙的假說提出的觀點,現在就要敷演成學說。

    多少論證者的力量,就在于别人不理解他們用含蓄的話闡述的問題。

    至于我,老實說,我還不能分辨在必要的正常論證中,又有多少固執的成分。

    我要講述的新東西越難講,尤其越難講明白,就越急于講出來。

     然而,跟行為一對照,話語變得多麼蒼白無力啊!生活、梅納爾克的一舉一動,不是比我講的話雄辯千倍嗎?我恍然大悟,古代賢哲近乎純粹道德的教誨,總是言行并重,甚而行重于言! 上次晤面之後将近三周,我又在家裡見到了梅納爾克。

    他到的時候,正值一次人數衆多的聚會的尾聲。

    為了避免天天來人打擾,我和瑪絲琳幹脆每星期四晚上敞門招待,其他日子就好杜門謝客了。

    因此,每星期四,自稱是我們朋友的人便紛紛登門。

    我們的客廳非常寬敞,能接待很多人,聚會延至深夜。

    如今想來,吸引他們的主要是瑪絲琳的麗雅,以及他們之間交談的樂趣;至于我,從第二次晚會開始,我就覺得聽無可聽,說無可說,難以掩飾煩悶的情緒。

    我遛來遛去,從吸煙室到客廳,又從前廳到書房,東聽一句話,西瞥一眼,無心觀察他們幹什麼。

     安托萬、艾蒂安和戈德弗魯瓦仰卧在我的妻子的精巧的沙發椅上,在争論議會的最近一次投票。

    于貝爾和路易亂弄亂摸我父親收藏的出色的銅版面片。

    在吸煙室裡,馬蒂亞斯把點燃的雪茄放在香木桌上,以便更專心地聽列奧納爾高談闊論。

    一杯柑香灑灑在地毯上。

    阿貝爾的一雙泥腳肆無忌憚地搭在沙發床上,弄髒了罩布。

    人們呼吸着物品嚴重磨損的粉塵……我心頭火起,真想把我的客人一個個全推出去。

    家具、罩布、銅版畫,一旦染上污痕,在我看來就完全喪失價值;物品垢污,物品患疾,猶如死期已定。

    我很想獨自占有,把這一切都封存起來。

    我不免思忖,梅納爾克一無所有,該是多麼幸福啊!而我呢,我正是苦于要珍惜收藏。

    其實,這一切對我又有什麼要緊呢? 在燈光稍暗、由一面沒有鍍錫的鏡子隔開的小客廳裡,瑪絲琳隻接待幾個密友;她半卧在靠墊上,臉色慘白,不勝劬勞;我見了陡然驚慌起來,心下決定這是最後一次接待客人了。

    時間已晚。

    我正要看表,忽然感到放在我背心兜裡的莫克蒂爾那把小剪刀。

     “這小家夥,既然偷了剪刀就弄壞,就毀掉,那他為什麼要偷呢?” 這時,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猛地回身,原來是梅納爾克。

     恐怕隻有他一人穿着禮服。

    他剛剛到。

    他請我把他引見給我妻子;他不提出來,我絕不會主動引見。

    梅納爾克儀表堂堂,相貌有幾分英俊;已經灰白的濃髭胡垂向兩側,将那張海盜式的面孔截開;冷峻的眼神顯出他剛勇果決有餘,仁慈寬厚不足。

    他剛同瑪絲琳一照面,我就看出瑪絲琳不喜歡他。

    等他倆寒暄幾句之後,我便拉他去吸煙室。

     當天上午我就得知,殖民部長交給他一項新的使命。

    不少報紙發消息的同時,又回顧了他那充滿艱險的生涯,溢美之言惟恐不足以頌揚,仿佛忘記了不久前還肆意毀謗他。

    報紙争相渲染他前幾次勘察中的有益發現對國家,對全人類所做的貢獻,就好像他隻為人道主義的目的效力;還稱頌他吃苦耐勞,忠于職守,膽識過人,大有他專門追求這類贊譽的勁頭。

     我一上來也向他道賀,可是剛說兩句就被他打斷了。

     “怎麼!您也如此,親愛的米歇爾,然而當初您可沒有罵我呀,”他說道,“還是讓報紙講這些蠢話去吧。

    一個品行遭到非議的人,居然有幾點長處,現今看來是咄咄怪事。

    我完全是一個整體,無法區分他們派在我身上的瑕瑜。

    我隻求自然,不想裝什麼樣子,每次行動所感到的樂趣,就是我應當從事的标志。

    ” “這樣很可能有建樹。

    ”我對他說。

     “我有這種信念,”梅納爾克又說道,“唉!我們周圍的人若是都相信這一點就好了。

    可是,大多數人卻認為對他們自己隻有強制,否則不會有任何出息;他們醉心于模仿。

    人人都要盡量不像自己,人人都挑個楷模來仿效;甚至并不選擇,而是接受現成的楷模。

    然而我認為,人的身上還另有可觀之處。

    他們卻不敢,不敢翻過頁面。

    模仿法則,我稱作畏懼法則。

    怕自己孤立;根本找不到自我。

    我十分憎惡這種精神上的廣場恐怖症:這是最大的怯懦。

    殊不知人總是獨自進行發明創造的。

    不過,這裡誰又立志發明呢?自身感到的不同于常人之點,恰恰是希罕的,使其人具有價值的東西。

    然而,人們卻要千方百計地取消;就這樣還口口聲聲地說熱愛生活。

    ” 我由着梅納爾克講下去。

    他所說的,正是上個月我對瑪絲琳講過的話;我本來應當同意。

    然而,出于何等懦弱心理,我卻打斷他的話頭,一字不差地重複瑪絲琳打斷我時說的那句話: “然而,親愛的梅納爾克,您總不能要求每個人都跟其他所有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