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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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沃洛佳進了大學,爸爸特别高興,到外祖母那裡去吃午飯的次數比往常更頻繁了。不過,他高興的原因,據我聽尼古拉說,是他最近賭錢大赢。甚至還有這樣的情形:晚上去俱樂部以前,他還到我們這裡來,坐在鋼琴旁邊,讓我們圍着他,用他的軟靴(他不喜歡後跟,他的靴子上從來沒有後跟)打着拍子,唱茨岡人的歌曲。那時你該看看他的愛女柳博奇卡,他的崇拜者的那副可笑的狂喜神情。有時他走進教室,一本正經地聽我回講功課,但是從他想用來糾正我的一些話看來,我發現他不大清楚我所學習的東西。有時候,外祖母無緣無故罵起人來,生大家的氣,他就偷偷眨眨眼睛,向我們做手勢。事後他說:&ldquo哦,我們挨罵了,孩子們!&rdquo總之,他在我的心目中,逐漸從我童年的想象把他擺在的那個高不可攀的高處稍稍下降。我照舊懷着真誠的敬愛心情吻他那白皙的大手,但是我已經敢于估量他,評論他的行動,我不由自主地産生的這些念頭,使我大為吃驚。我永遠忘不了使我産生許多這類思想和使我的精神受到許多痛苦的一次事件。

    有一回晚上很晚的時候,他穿着黑燕尾服和白背心走進客廳,打算帶着正在自己房裡換衣服的沃洛佳去參加舞會。外祖母在卧室裡等着看看沃洛佳(她有個習慣,在沃洛佳每次去舞會之前,總要把他叫到跟前,祝福他,打量他,囑咐他一番)。大廳裡隻點着一盞燈,米米和卡堅卡在踱來踱去,柳博奇卡坐在鋼琴前邊,練習媽媽喜愛的曲子,菲爾德的第二協奏曲。

    我從來沒有在任何人身上看到像我姐姐和我母親那樣驚人的相似。這種相似不在于面貌,也不在于體态,而在于一些不可捉摸的東西:她的手,她走路的姿态,特别是她的聲音和某些表情。當柳博奇卡發脾氣說&ldquo纏着我一輩子&rdquo的時候(媽媽也有說&ldquo一輩子&rdquo的習慣),叫人聽起來就像媽媽拉長聲調說&ldquo一&mdash&mdash輩&mdash&mdash子&rdquo一樣;但是,最罕見的相似是她彈鋼琴的姿勢和與此有關的一舉一動:她同樣地整理衣服,同樣地用左手翻樂譜,當她很久彈不好難彈的段落時,也同樣懊惱地用拳頭敲打琴鍵,說:&ldquo啊,我的天!&rdquo她彈奏美妙動人的菲爾德的協奏曲時,那種同樣難以捉摸的細膩而清晰的技巧,真堪稱為jeuperlé[70],那種魅力是最流行的鋼琴家們的任何手法都不能使我們忘懷的。

    爸爸邁着急促的小步走進屋來,走到柳博奇卡跟前,她一看見他,就停下不彈了。

    &ldquo不,彈下去,柳芭,彈下去!&rdquo他說,讓她坐下,&ldquo你知道,我多麼愛聽你&hellip&hellip&rdquo

    柳博奇卡繼續彈下去,爸爸用手托着腮幫,面對着她坐了好久;随後,他迅速地聳了聳肩膀,站起來,開始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他每次走到鋼琴旁邊都停下來,久久凝視着柳博奇卡。從他的舉動和走路的姿态上,我看出他心裡很激動。在大廳裡走了幾趟之後,他在柳博奇卡的椅子背後停下,吻吻她那烏黑的頭發,随後迅速地轉過身去,又繼續踱步。柳博奇卡彈完那支曲子,走到他面前,問道:&ldquo好嗎?&rdquo他默默地抱住她的頭,懷着我在他身上從未看到過的柔情吻她的前額和眼睛。

    &ldquo啊,我的天啊!你哭了!&rdquo柳博奇卡突然說,松開他的表鍊,她那雙含着驚異神情的大眼睛緊盯着他的臉,&ldquo原諒我,親愛的爸爸,我完全忘了這是媽媽的曲子。&rdquo

    &ldquo不,好孩子,常常彈吧!&rdquo他用激動得顫抖的聲音說,&ldquo但願你知道,和你一同哭一場我覺得多好過&hellip&hellip&rdquo

    他又吻了吻她,極力控制着自己内心的激動,聳聳肩膀,走出穿過走廊通到沃洛佳房間的那扇門。

    &ldquo弗拉基米爾,快準備好了嗎?&rdquo他叫了一聲,停在走廊中間。正在這時,使女瑪莎在他身邊走過,一看見主人,她就低下頭,想從他身邊繞過去。他把她攔住。

    &ldquo你越來越漂亮啦!&rdquo他說着,朝她俯下身子。

    瑪莎臉紅了,頭垂得更低。

    &ldquo請讓我&hellip&hellip&rdquo她小聲說。

    &ldquo弗拉基米爾,喂,快好了嗎?&rdquo爸爸又說了一遍,當瑪莎走過去的時候,他看見了我,就聳聳肩膀,咳嗽了一聲&hellip&hellip

    我愛父親,但是人的理智是不受感情支配的,人的理智中常常包含着傷害感情、不為感情所理解、對感情十分殘酷的思想。雖然我極力想擺脫這種思想,但是它們卻襲上我的心頭&hellip&hell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