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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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拱窗前自己座位上去了。

     索米斯沿着畢卡第裡大街一面走,一面深深玩味着他堂弟适才的一番話。

    他自己一直是克勤克儉,喬治則一直是又懶惰,又會花錢;然而,如果一旦把财産充公,受到剝奪的倒反而是他這個克勤克儉的人!這把所有的德性都否定了,把所有福爾賽的原則都推翻了。

    離開了這些,試問還能建立什麼文明社會呢?他認為不能。

    他那些藏畫總還不會充公,因為他們不懂得這些畫值多少錢。

    可是,一旦這些瘋子榨取資本起來,這些畫又能值多少錢呢?全成了落腳貨了。

    “我自己倒不在乎,”他想,“在我這樣的年紀,我可以一年靠五百鎊錢過活,然而完全不感到什麼不便。

    ”可是芙蕾!這筆财産,在投資上分布得這樣明智,還有這些謹慎挑選和收集來的寶物,不都是為了她!如果弄到後來都不能交給她或者遺留給她,那——人生還有什麼意義,而且現在跑去看那些無聊的未來派作品,弄明白它們有沒有前途,又有什麼用呢? 雖說如此,他抵達考克街附近那家畫店時,仍舊付了一先令,拿起一份目錄走了進去。

    大約有十個人正在東張西望。

    索米斯走前幾步,迎面看見一座象是被公共汽車撞彎的電燈杆子。

    這東西就陳列在離牆三四英尺遠的地方,在他那份目錄上寫的是“朱庇特”。

    他帶着好奇心細看這座石像,因為他新近對雕刻也稍稍留意起來。

    “這如果是朱庇特,”他想,“不知朱諾又是什麼樣子呢。

    ”突然間,他看見朱諾了,就在對面。

    在他看來,朱諾簡直象一隻水泵帶兩隻柄子,穿一件雪白的薄衣裳。

    當他還在凝望這座像時,兩個東張西望的人走到他左邊停下來。

    “太妙了!”他聽見其中一個說了一句法文。

     “狗屁!”索米斯一個人暗罵。

     另外一個的年輕聲音回答:“你錯了,老兄;他在捉弄你呢。

    當他象上帝那樣創造了朱庇特和朱諾時,他在說:我看那些傻瓜可吃得了這一個。

    他們果然全吃下去了。

    ” “你這個小渾蛋!伏斯波維基是一個創新派。

    你難道看不出他已經把諷刺帶到雕刻裡來了?造型藝術、音樂、繪畫,甚至建築的前途就決定在諷刺上面。

    非如此不可。

    人都膩味了——情感的玩意兒誰都不喜歡。

    ” “哼,我還能夠對美感到一點興趣呢。

    我是經過大戰的。

    你的手絹掉了,先生。

    ” 索米斯看見一塊手絹遞到自己面前。

    他接過來,但是天然有點疑惑,就湊近鼻子聞聞。

    氣味對的——是陳花露水的香味——而且角上有自己名字的縮寫。

    他稍微放心一點,就擡起眼睛望望那個青年人的臉。

    兩隻耳朵有點招風,一張帶笑的嘴,一邊留一撇小胡子,就象半截牙刷,骨碌碌一對小眼睛。

     “謝謝你,”索米斯說;然後有點氣憤地又接上一句:“很高興聽見你喜歡美;這種事在目前是不大見到的。

    ” “我簡直着迷,”年輕人說;“可是你跟我是碩果僅存的了,先生。

    ”索米斯笑了。

     “你要是真的喜歡畫的話——”他說,“這是我的名片。

    随便哪一個星期天,如果你到河上去并且願意光顧的話,我可以拿點真正的好畫給你看。

    ” “多謝多謝,先生。

    我非常之願意到府。

    我叫孟特——馬吉爾。

    ”他把帽子除下來。

     索米斯這時已經懊惱有點冒失,所以隻擡一下帽子還禮,同時不屑地看看年輕人的同伴,那人打了一根紫領帶,蛞蝓似的難看的腮須,鄙薄的神情——就好象自命是個詩人! 他好久沒有作過這類冒失的事情了,所以就找了一處凹進的小間坐了下來。

    他怎麼糊裡糊塗把名片送給這樣一個飛揚浮躁的青年?而跟他在一起的又是那樣一個家夥。

    這時,一直藏在他思想深處的芙蕾就象自鳴鐘報時的金絲人兒突然躍了出來。

    小間對面屏風上是一塊大畫布,上面塗了許多番茄色的方塊塊,此外什麼都沒有,至少從索米斯坐的地方看起來是如此。

    他看一下目錄:“32号——未來的城市——保爾?波斯特。

    ”“我猜這也是諷刺畫,”他想。

    “什麼樣子!”可是這第二個沖動來得比較謹慎。

    匆促的否定是不妥的。

    過去蒙耐的那些條條道道的作品後來竟成了那樣的名件;還有點點派和高根。

    是啊,便是後期印象派之後,也還有一兩個畫家不容輕視呢。

    說實在話,在他三十八年的鑒賞家生活中,他已經目睹了許多“運動”了,嗜好和技巧的浪潮是那樣的大起大落,弄得人什麼名堂也摸不清,隻知道每次風氣改變,總是有利可圖罷了。

    眼前這個玩意兒說不定正是一個應當克服自己原始厭惡的例子,否則就會錯過機會。

    他站起來走到那張畫前面,拚命用别人的眼光來看它。

    在那些番茄色方塊塊上面,在他看來好象是一片夕照,後來卻有個人走過時說:“他這些飛機畫得多妙,可不是!”番茄色方塊塊下面是一條白帶子,加上些垂直的黑條條;他簡直看不出有任何意義,後來另外一個人走過來,低聲說:“他這前景表現得多好!”表現?表現什麼呢?索米斯又回到座位上。

    這個東西“太出格了”,他父親在世時就會這樣說,所以他看簡直狗屁不值。

    表現!啊!聽說大陸上現在全是表現派了。

    現在流傳到這兒來了,可不是?他記得一八八七年——也許八八——來過第一次流行性感冒的浪潮,人們說是從中國開始的。

    這個表現派——不知道又是從哪兒開始的。

    這東西簡直是十足的禍害! 他一直覺察到一個婦人和一個青年站在自己和那張“未來的城市”之間。

    兩個人轉過身來;突然間索米斯用目錄遮着自己的臉,而且把帽子向前拉下來一點,隻從縫隙間望出去。

    那個背影一點沒有錯,和從前一樣婀娜,雖則上面的頭發已經花白了。

    伊琳!他的離婚妻伊琳啊!這一個,無疑是她的兒子——和喬裡恩?福爾賽那個家夥生的——他們的兒子,比自己的女兒大六個月!他一面在腦子裡喃喃叙說着自己離婚的那些可恨日子,一面站起身來打算避開,可是很快又坐了下來。

    她這時已經掉過頭來跟兒子談話;那個側影仍舊非常年輕,使她的花白頭發看去就象在化裝跳舞會裡灑了粉一樣;她的櫻唇笑得非常之美,索米斯這個第一個占有者就從來沒有看見她這樣笑過。

    他恨恨地承認她仍舊很美,而且身材和已往一樣輕盈。

    那個孩子向她笑得又多麼親熱呀!索米斯心裡百感交集。

    母子兩個這副親熱樣子使他甚感不平。

    他恨這孩子對她笑成那樣子——比芙蕾對自己還要親熱;她不配。

    她和喬裡恩的這個兒子很可以是他的兒子;芙蕾很可以是她的女兒,如果她克守婦道的話!他把目錄放低一點,如果她看見自己,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