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主人公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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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素來就不喜歡花?’ “她的聲音裡仿佛含有敵意。

    我同她并排走着,盡量跟她保持步凋一緻。

    奇怪的是,我絲毫沒有感到拘束。

     “‘不,我喜歡花,隻是不喜歡這種花,’我說。

     “‘喜歡哪一種?’ “‘喜歡玫瑰。

    ’ “這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因為她歉疚地微微一笑,把手裡的花一下子扔進了排水溝。

    我一時不知所措,但還是急忙把它拾了起來,遞給她。

    可她笑了笑,把花推了回來,我隻好自己拿着。

     “這樣,我們兩人默默地走了一會兒。

    後來她從我的手裡把花抽出去,扔到馬路上,用一隻戴着喇叭口黑手套的手挽住了我的胳膊,我們并肩走起來。

    ” “往下講呀,”伊萬說,“請您什麼也别漏掉。

    ” “往下講?”客人反問了一句,“有什麼好講的!後來的事您可以自己想象出來。

    ”他忽然用右手的衣袖擦了擦奪眶而出的眼淚,繼續說:“就像走在僻靜小巷時平地冒出來個殺人兇手似的,愛神遽然來到我倆面前,它的利箭當即穿透了我們兩人的心! “天雷的轟擊,芬蘭短刀的猛刺,就是這樣遽然而來的! “呵她呢,她後來一直堅持說事情并不是這樣的。

    她說我們當然是從很久以前就相愛了,盡管那時彼此互不相知,也未曾相見。

    那時她是同另一個人在一起生活,我則是同……一個女人,她叫什麼來着 “同誰?”無家漢問道。

     “同那個叫……就是那個,她叫……”客人極力回想着,擡起手打了個榧子。

     “您已經結婚了?” “是啊,所以我才打榧子嘛……是同一個叫……瓦蓮卡,或者是瑪涅奇卡的結了婚……不,是瓦蓮卡……記得她穿一件花條連衣裙……那是在博物館……不過,我實在想不起來了。

     “總之,她對我解釋說,那天她拿着一束黃花從家裡出來,就是為了讓我終于找到她。

    她說,如果不發生這件事,她就會服毒自殺,因為她的生活太空虛了。

     “是的,愛神一瞬間便把我們征服了。

    當天,一小時之後,當我們不知不覺地穿過市區,漫步來到克裡姆林宮牆外的莫斯科河河邊時,我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我們談起話來就像是昨天才分手的老相識。

    我們約好第二天還在原處——莫斯科河畔見面。

    我們見面了。

    五月的驕陽照耀着我們。

    後來這個女人很快,很快便成了我的秘密妻子。

     “她每天都到我這裡來,而我總是從一大早就開始等她。

    表明這種等待的是我不住地把桌上的東西擺來擺去。

    每隔十分鐘便坐到小窗台上去傾聽一會兒,聽聽那個破栅欄門是否有動靜。

    說來也怪:我和她相遇之前很少有人走進我住的小院,簡直可以說誰也不來,如今我覺得好像全城的人都往這裡跑似的。

    栅欄門一響,我的心就一跳,可是,您想想看,我在小窗外面和我頭部平行的地方所看到的又不知是誰的一雙髒皮靴。

    這次是個磨刀的。

    唉,我們這所房子裡誰需要磨刀的?!磨什麼?有什麼刀可磨?! “她每天隻進栅欄門一次,可是在此之前我的心卻總得跳上十來次。

    真的,我不說謊。

    而且,每到時針指着正午,她就要出現的時候,我的心甚至是不停地怦怦跳,直到她那雙皮鞋幾乎完全無聲地出現在我的小窗外為止。

    那是一雙鑲着黑鹿皮蝴蝶結的、用鋼扣環拉緊的皮鞋,走起路來沒有一點咯噎聲。

     “她有時候很淘氣,會站到第二個窗前去,先用腳尖敲敲窗玻璃。

    我馬上跑到那個窗口,但皮鞋已經不見了,遮住光線的黑綢衫也不見了,我便去給她開門。

     “我倆的事誰也不知道,這我敢向您保證,雖說是從來沒有不透風的牆。

    她丈夫不知道,朋友們也都不知道。

    當然,在我租的那個半地下的古舊的獨門小院裡,人們是知道的,并且有人看見過有個婦女常來找我,但誰也不知道她的姓名。

    ” “那麼,她到底是誰呢?”伊萬問道,似乎對這段情史産生了極大興趣。

     客人做了個手勢,表示他永遠不會對任何人說出這一點,便繼續講自己的故事。

     伊萬得知:大師和那位不知名的婦女彼此熾烈地相愛着,達到難舍難分的程度。

    伊萬還能夠十分清楚地想象出小樓地下室那兩間屋子,他知道,由于丁香花和圍牆的緣故,屋裡的光線總是灰蒙蒙的。

    他仿佛看到了那些早已磨舊的紅木家具、寫字台、桌上每隔半小時就報一次時的座鐘、從油漆地闆一直擺到熏黑的天花闆下的大量書籍和那個暖爐。

     伊萬還了解到:這位客人和他的秘密妻子早在相識的最初幾天就得出結論:他二人在特維爾街的小巷口的邂逅乃是命運本身的安排,他們倆永遠都是隻為了對方而生的。

     從客人的談話中,伊萬還知道了這對戀人是怎樣度過每天的時光的。

    每天,她一來就先系上圍裙到狹窄的前廳去,也就是到這位可憐的病人不知為什麼總引為自豪的那個大水盆所在的前廳去,在小木桌上點起煤油爐開始做早點,然後把早點擺到第一個房間的橢圓小桌上。

    在五月的雷雨天,雨水會順着昏暗的窗戶喧嚣地流進門檻,威脅着要淹沒他們這最後的安身處。

    這時一對戀人便把暖爐生起來,在爐子裡烤土豆吃。

    土豆冒着熱氣,烤黑的土豆皮把手指頭弄得駿黑,小小的地下室裡傳出陣陣笑聲。

    而在外面的院子裡,大樹不斷地把狂風折斷的枯枝和白花抖樓下來。

    雷雨季節過去,悶熱的夏季到來,室内花瓶裡便會插上期待已久的、兩人都很喜愛的紅玫瑰花。

     這個自稱大師的人從事寫作,而她則把修着尖指甲的手指插進頭發裡,反複閱讀他寫出的東西,讀完便去縫制那頂小圓帽。

    有時她也拿着抹布蹲在書架前或踩在凳子上擦拭書架下層或上層那幾百本落了灰塵的書背。

    她預言他前途無量,鼓勵他,鞭策他。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她開始稱他為大師。

    她終于看到了盼望已久的關于第五任猶太總督的最後幾句話,她拖着長音反複高聲朗誦其中某些特别喜愛的佳句,并一再說:她的全部生命就寓于這部小說中。

     小說在八月脫稿,請一位女打字員打了五份。

    于是大師終于不得不走出那秘密的安樂窩,進入生活了。

     “我真的是雙手捧着這部小說進入了生活,但同時我的生活也就宣告結束了。

    ”大師喃喃地說着,垂下了頭,那頂繡着黃“M”字的黑小帽久久地在伊萬眼前悲哀地搖晃着。

    客人又繼續講下去,但下面講的便有些支離破碎了。

    隻有一點是清楚的:伊萬的客人因為這部小說招來一場慘禍。

     “那是我第一次踏入文學天地,但是今天,當一切均已結束、我的毀滅已昭然若揭的時候,回想起來,我仍然不寒而栗!”大師鄭重其事地舉起一隻手輕聲說。

    “真的,那個人使我震驚,噢,何等地震驚啊!” “誰?”伊萬的問話聲剛剛能聽得見,他唯恐打斷興奮的客人的思路。

     “那個編輯呀,我不是說了嗎,是那個編輯。

    是的,我的小說他看完了,他瞧着我的臉,那副神情就像是我害了齒龈膿腫,腮幫子腫得老高似的。

    他又心不在焉地往牆角處瞥了一眼,甚至還尴尬地嘿嘿笑了兩聲。

    他毫無必要地揉搓着原槁,講話的聲音活像鴨子叫。

    他向我提出的那些問題,在我聽來,簡直是瘋話。

    他隻字不談小說的實質,卻對我本人提出了一連串問題:我是何許人,從哪兒來的,搞文學創作很久了嗎,為什麼從前沒聽說過我這個人?他甚至提出這樣一個我認為是愚蠢透頂的問題:誰授意我選擇這樣一種奇特的題材寫小說的? “後來他把我惹煩了,我就直截了當地問他:到底打算不打算出版我的小說? “他一聽,着慌了,支支吾吾地嘟哝了兩句,然後聲明:他個人不能決定這個問題;我的作品還需要由編委會其他成員過目,具體地說,就是要由文學批評家拉銅斯基和阿利曼①以及文學家姆斯季斯拉夫-拉夫羅維奇過目。

    他讓我過兩個星期再去。

     ①此人的姓氏阿利曼與古代拜火教中所說的惡的本原——黑暗與罪惡之神阿利曼(亦稱安赫拉曼紐)相同。

     “兩星期後我去了,接待我的是個年輕女子,她的兩隻眼都快要湊到鼻子上了,準是因為經常撒謊的緣故。

    ” “她姓拉普雄尼科娃,是編輯部的秘書!”伊萬笑笑說,他對于客人如此憤慨地描述的那塊天地十分熟悉。

     “也許是,”客人說,“就這樣,我從她手裡取回了我的小說原稿。

    它已經被弄得很髒,而且相當散亂了。

    拉普雄尼科娃講話時極力不看我的眼睛,她通知我;編輯部的存稿已足夠今後兩年用,因此,出版我的長篇小說,用她的話說,‘已無必要’……” “您問我後來的事還記得些什麼?”大師用手搓着鬓角喃喃地說,“對,我記得凋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