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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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雪白,如同大理石一般。

    她用與光線同樣柔和的聲音說道: “若不是您,侯爵先生,若是我可以不講客氣的一位朋友,或者是我不大感興趣的無關緊要的人,我真要謝客了。

    您看,我不舒服得很呢!” 阿爾芒自忖道:“我得立刻就走。

    ” “不過,”她接着說道,一面向他瞟了一眼。

    那火熱的目光,天真的軍人還以為是因為她在發燒,“您這麼熱情來訪,我真是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道是否由于預感到您即将光臨,這一陣兒,我覺得頭已經不那麼昏昏沉沉了。

    ” “那我可以留下了,”蒙特裡沃對她說道。

     “啊,若是看見您走了,我不知道該多不高興呢!今天早晨我心裡還想,我大概沒給您留下任何印象,您大概把我的邀請當成是随随便便脫口而出的一句話了。

    這一類的話,從巴黎女子口中道出,那是不勝枚舉的。

    所以您不講情義,我事先就原諒您了。

    我們這個區在交友問題上多麼具有排他性,一位來自荒漠的人倒不一定知道呢!” 這字字珠玑,半低聲細語般地道出,一顆顆滾落下來,仿佛凝聚着令其發出聲響的快樂感情。

    公爵夫人企圖充分利用她的偏頭痛大撈一把,她的投機生意果然大大成功。

    這個女人假裝疼痛難忍,可憐的軍人倒真地為此心痛不止。

    正如克裡庸聽人講述耶稣基督時的激情一樣,他已經準備拔劍出鞘殺死“昏昏沉沉”了。

    唉!人家病着,怎麼敢啟齒談起她激起的愛情呢?阿爾芒此時已經明白,他這麼急匆匆地要将自己的感情擊中如此出類拔萃的一個女人,是多麼可笑。

    僅從一個想法上,他便理解了情感的全部微妙之處和心靈的需求。

    愛,難道不就是要學會辯護、乞讨、等待麼?已經感受到的愛情,難道不應當加以表明麼? 他突然發現自己舌頭發硬,不聽使喚。

    貴族城區的習俗,偏頭痛的威嚴,真正愛情的羞澀,都将他的舌頭凍僵。

    然而世界上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遮掩他的目光。

    他的眼神閃射出荒漠的火熱和無垠。

    這是如豹子雙眼一般鎮靜的眼睛,眼睑很少低垂下來。

    這專注的目光使她沐浴在陽光和愛情之中,她非常喜歡。

     “公爵夫人,”他答道,“您的好意我十分感激,我真怕表達不盡。

    此刻,我隻有一個心願,那就是有能力消除您的病痛。

    ” “對不起,我要把這個拿開,我熱死了,”她說道,作出一個十分優雅的動作,扔掉了蓋腳的小墊,清清楚楚地露出自己的雙足。

     “夫人,在亞洲,您這雙纖足恐怕要值一萬西昆(古代威尼斯金币)呢!” “遊客的恭維,”她微微一笑,說道。

     這個機靈人故意尋開心,使粗魯的蒙特裡沃突然陷入一場談話之中。

    他淨說假話,要麼是老生常談和毫無意義的話。

    用軍事術語來說,他調兵遣将,不遺餘力,仿佛當年查理大公被拿破侖死死纏住時用兵的情形。

    她從這位情場新手口裡逼出的大量假話中,窺見了這開始萌發的激情已到了何種程度,狡黠地以此為樂。

    她踏着碎步将他引進錯綜複雜的迷宮中,打算把他扔在迷宮中,無地自容。

    于是她開始嘲弄這位男子,卻又樂于使他忘記時間。

     一般來說,首次拜訪無非是恭維客套,話一完拜訪也就結束。

    偏偏阿爾芒又不會。

    當她坐起身來,将原來包在頭上的紗巾圍在脖子上,支起雙肘,聲稱她已經痊愈,這應該歸功于他,并且拉鈴叫人點起小客廳的全部蠟燭時,這位著名的旅行家在小客廳中已經呆了一小時,談天說地,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他感到自己無非是這個女人玩弄的一個工具。

    繼剛才的巍然不動之後,現在接着來的是最妩媚的動作。

    她向德-蒙特裡沃克生轉過身來,答複剛從他那裡挖出來的心裡話,似乎那使她大感興趣。

     她說道:“您極力要我認為您從來沒有戀愛過,這真是想拿我開心。

    這确是男人們對我們的奢望。

    我們相信他們的話,純粹是出于禮貌而已!在這個問題上,難道我們不是通過自己的經曆,學會了應該相信什麼嗎?哪兒有什麼一輩子從來沒有一次陷入情網的男人?你們喜歡欺騙我們,我們這些可憐的傻瓜,也就聽憑你們這樣做。

    因為你們的欺騙仍不失為對我們情感高尚所表示的敬意,我們的情感可是純潔無瑕的。

    ” 道出這最後一句時,語氣裡充滿了高傲和自豪,頓時使這位情場新手成了彈入深淵之底的泥丸,而公爵夫人則成了一位天使,重又向她特有的天際飛去。

     “見鬼!”阿爾芒-德-蒙特裡沃内心高叫道,“要向這個桀骜不馴的女人說我愛她,得怎樣下手呢?” 其實他已經說了二十次,或者更正确地說,公爵夫人從他的目光中已經看出了二十次。

    她看出來,這個真正大男子的激情,可供她消遣娛樂,可向她毫無樂趣的生活中注入一些樂趣。

    于是她已經準備在自己周圍極其巧妙地築起一定數量的堡壘,一定要他将這些堡壘一一拿下,才能允許他進入自己心中。

    蒙特裡沃成了她任意耍弄的玩物,他要一面跳躍着跨過一個接一個的障礙,一面又要保持穩定,正如遭受頑童折磨的小蟲,從這個指頭跳到那個指頭上,以為是在前進,實際上那狡猾的狠心人不過讓它呆在老地方面已。

    公爵夫人也看出,這個性格剛強的人并沒有說假話,這使她感到難以形容的幸福。

    阿爾芒确實從未戀愛過。

    他對自己很不滿意,對她更不滿意,于是要告辭。

    見他那賭氣的神情,她心花怒放。

    她知道,用一個字,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便可以讓那神情煙消雲散。

     “您明天晚上來麼?”她對他說道,“我要去參加舞會,我等您等到十點。

    ” 第二天,蒙特裡沃大半天時間都坐在書房的窗旁,抽掉了計其數的雪茄,以消磨時光,這樣總算熬到了更衣和到德-朗熱公館去的時間。

    了解這位男子偉大價值的人,見他變得如此渺小,如此戰戰兢兢,得知這位思想活動範圍可以囊括幾個世界的人,現在的思想卻縮小到一個嬌小情婦小客廳的比例上,一定覺得他怪可憐的。

    他本人也已經感到,這幸福太有失自己的尊嚴,所以為了挽救自己的一生,他是絕不會将自己的愛情向任何知心朋友傾訴的。

    當一個人堕入情網,占據他的羞恥之心中,難道不總是有些羞愧麼?難道不正是他低聲下氣,才造成了女人的趾高氣揚麼?總之,難道不正是一系列諸如此類的原因,女人們不能理解,使她們幾乎毫無例外地總是首先将他們之間愛情的秘密透露出去麼?大概她們對愛情的神秘已經厭倦了。

     “先生,”随身男仆說道,“公爵夫人暫不見客。

    她正在更衣,請您在此稍等片刻。

    ” 阿爾芒在客廳中踱來踱去,仔細揣摩着客廳中每一細部所表現出來的雅趣。

    他一面欣賞着來自于她、透露出她的生活習慣的物品,一面對德-朗熱夫人贊賞備至,雖然現在他尚未掌握其本人及其思想。

    大約過了一小時,公爵夫人悄然無聲地從她房中走出。

    蒙特裡沃回過頭來,見她步履輕盈如影子一般走過來,不覺渾身震顫。

    她走到他身邊,卻沒有俗氣地對他說:“您看我怎麼樣?”她對自己信心十足,專注的目光仿佛在說:“我如此盛裝,是為了讨您喜歡。

    ” 隻有一位老年仙女、那位受人歧視的公主的教母,才能如此巧妙地将這樣一縷輕紗圍在這個俏麗的人兒脖子上。

    她錦緞般的皮膚發出光澤,更将紗巾的每一褶绉襯托得色調更加鮮豔。

    公爵夫人簡直豐采照人。

    淡藍色的長裙,發際的鮮花與裙上的點綴交相輝映,仿佛通過豐富的色彩,賦予她窈窕而又變得飄飄欲仙的身段以固定的形狀。

    當她飛快地向阿爾芒滑過來的時候,垂在身旁的紗巾,兩端都飄舞起來。

    誠實的大兵情不自禁地将她比作在水上、花間飛舞并且仿佛與之合為一體的美麗的藍色小蝶。

     “讓您久等了,”她說道,那聲調是女人要讨男人喜歡時都會用的。

     “如果我知道會見到象您這麼美麗的女神,我會耐心等上一輩子的;不過,提及您的美貌,确實不是恭維之詞。

    恐怕隻有對您無限崇拜才能使您動心了。

    讓我親吻您的紗巾吧!” “啊,去!”她說道,作了一個高傲的手勢,“我很敬重您,可以把手給您。

    ” 于是她把還有些濕潤的手伸過來,讓他親吻。

    剛剛熏香沐浴完畢的女人的手,還保持着難以名狀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