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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吝啬鬼,隻要知道他的任何心血來潮的欲望都能得到滿足,也就興高采烈了。

    她與這種吝啬鬼極為相似,可能她甚至還未發展到有欲望的程度。

     一天晚上,她來到一位好友德-封丹納子爵夫人家。

    這位子爵夫人是她地位低微的敵手之一。

    這些敵手對她恨之入骨,表面上卻表現得熱情友好,到處陪伴着她:這是一種每個人都必須嚴加提防的子彈上膛的友情,其間傾吐的知心話皆十分巧妙地加以保密,有時卻十分惡毒。

    她以深知自己微笑價值的女人那種自然的态度,頻頻向人們遞送過去保護性的、充滿柔情的或高傲的輕微緻意。

    她的目光落在一個男子身上。

    這個人她根本不認識,但是他臉膛寬闊,表情嚴肅,使她驚訝不已。

    一見他,她便感到與恐懼情緒相當類似的一陣激動。

     “親愛的,”她向德-摩弗裡紐斯夫人問道,“這個新來的人是誰?” “這人你肯定聽說過,是德-蒙特裡沃侯爵。

    ” “啊!是他呀!” 她拿出單眼鏡,放肆地打量地,如同端詳一幅隻能任人觀看,而不能反過來端詳你的畫像。

     “給我介紹一下,說不定他是個有趣的人物。

    ” “沒有誰比他更憂郁陰沉、令人厭煩了,親愛的。

    不過他倒是位風雲人物。

    ” 阿爾芒-德-蒙特裡沃先生那一陣不知不覺地引起了大家的好奇心。

    巴黎需要轉瞬即逝的偶像,讓人能愛戀上幾天,以便滿足其迷戀和矯揉造作的熱情。

    巴黎每每階段性地受到這種激情的折磨。

    比起這種偶像來,德-蒙特裡沃先生倒是更值得引起大家的興趣。

     阿爾芒-德-蒙特裡沃是德-蒙特裡沃将軍的獨生子。

    資産階級革命時期,将軍是高尚地為共和國服務的“前貴族”之一,在諾維戰死在儒貝爾(法軍元帥)身邊。

    由于波拿巴的關心,他的遺孤被送進夏隆軍校,并與其他幾個戰死疆場的将軍子弟一起,受到法蘭西共和國的保護。

    從這個學校畢業時,他沒有任何地位。

    他進了炮兵部隊,楓丹白露災難降臨時(指一八一四年拿破侖退位),他還隻是個營長。

     阿爾芒-德-蒙特裡沃所屬的部隊并沒有給他提供多少晉升的機會。

    首先,較之其他兵種,他們的軍官數目極為有限;其次,炮兵部隊鼓吹的自由派甚至差不多是共和派的見解、慣于思考的博學人士雲集使皇帝産生的恐懼心理,為他們大部分人的晉級設置了障礙。

    所以,與一般規律相反,升到将軍銜的軍官并不都是軍隊中最優秀的人,隻有才子平庸之輩才讓人不太擔心。

    炮兵在軍隊中是一個特殊兵種,隻在戰場上才屬于拿破侖。

     除了這些一般性的原因可以解釋阿爾芒-德-蒙特裡沃官運上的延誤以外,也還有其他與他本人為人及性格密不可分的因素。

    孑然一身,年方二十便投身于以拿破侖為中心的巨大風暴之中;除了自身以外沒有任何關切的東西,準備每天送掉性命,他已經習慣于隻憑自重和義務感去生活。

    和所有腼腆的人一樣,他一般總是默默無言。

    但是他的腼腆絕非由于缺乏勇氣,乃是一種羞恥之心不容他作任何虛榮的外露表示。

    他在戰場上的勇敢無畏絕非假充好漢。

    他統觀一切,能夠冷靜地向他的下屬發出切實的指令,迎着炮彈往上沖,當然也适時地彎下身去躲過炮彈。

    他心地善良,但他的舉止使人覺得他高傲而又嚴厲。

    在任何事情上他都是數學般的精确、嚴密,無論是對某一職務應盡的職責,還是一件事情的結果,他都不能容忍任何弄虛作假的花樣。

    他不能忍受任何可恥的事物,也從不為自己要求什麼。

     有一種還不為人熟知的偉大人物,相當曠達,蔑視顯赫的聲名,生活着卻并不将生命看得過重,因為他們在生活中無法充分施展他們的力量,或将他們的情感全部揮灑出來。

    德-蒙特裡沃就是這種人。

    人家敬畏他,卻并不怎麼喜歡他。

    我們爬得比别人高,人們完全可以允許;但如果我們不将自己的人格降到他們那麼低,他們是永遠不會原諒的。

    所以,人們對性格堅強的人,不能不懷着幾分仇恨和恐懼。

    對他們來說,别人過多的榮譽是對他們一種無言的指責,無論是活人還是死人,他們都不能寬恕。

     楓丹白露告别之後,蒙特裡沃雖然是貴族,而且有頭銜,也降為半薪。

    他堪稱典範的正直,仍然念念不忘對帝國雄鷹發下的誓言,在國防部盡人皆知;使國防部感到恐懼。

    百日時期,他被任命為近衛軍上校,并留在滑鐵盧戰場。

    他受了傷,滞留在比利時,沒有參加盧瓦爾河戰役。

    到了複辟時期,王國政府不願承認百日時期授予的軍銜,于是阿爾芒-德-蒙特望沃離開了法國。

     他天生敢幹敢闖,見解高超,直到此時,戰争風雲已使他的高超見解得到了充分發揮。

    天性和高超的見解指引着他,他對各種大有用處的計劃又具有天生的熱情,于是蒙特裡沃将軍乘船遠航,計劃去勘探上埃及和非洲尚未為人所知的部分,特别是非洲腹地。

    這些地區如今引起了學者們多麼大的關注!他的科學探險為時漫長,卻很不走運。

     他早就收集了不少寶貴的資料,準備用來解決當時人們熱切探求的地理問題或工業問題。

    他克服了重重障礙,一直到達非洲的心髒。

    由于叛賣,他落入一個野蠻部落之手。

    他被劫掠一空,淪為奴隸,在沙漠中輾轉兩年之久,随時面臨着死亡的威脅。

    所受的欺淩虐待,更甚于殘酷無情的孩童手中所玩弄的小動物。

    他體力充沛,意志堅強,使他經受住了被俘期間的一切暴行。

    他奇迹般地逃走,幾乎耗盡了他全部的精力。

    抵達法屬殖民地塞内加爾時,他已經氣息奄奄,滿身褴樓,隻剩下一些模糊不清的記憶了。

    他長途跋涉的大量花費,對非洲方言的研究,他的發現及所作的觀察,全都付諸東流。

    隻消舉出一件事,就能使人對他遭受的痛苦有個概念:一連數日,他充當奴隸的那個部落首領的孩子們作遊戲,以他的頭作為目标,從老遠的地方投擲馬骨頭,要骨塊停在他頭上,以此為樂。

     蒙特裡沃于一八一八年年中回到巴黎,完全破産,沒有保護人,他也不想尋找一個保護人。

    他甯願死上二十次,也不肯向别人乞求什麼。

    哪怕是求人家承認他的既得權利,他也不肯。

    災難和痛苦進一步磨煉了他的毅力,直到最細小的事情上也是如此。

    他慣于在我們稱之為良心的這個道德存在物面前,保持作人的尊嚴。

    這就使得他對表面看上去最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也都賦予一定的價值。

     不過,他與巴黎最重要的學者和幾位教育程度很高的軍人都有交往,于是人們得以了解他的長處及他的冒險經曆。

    被俘、出逃的奇險情節,長途跋涉出人意料的情景,都證明他是那樣頭腦清醒,機智靈活,勇敢無畏,于是他不知不覺地赢得了一時的名氣。

    巴黎的沙龍中充滿了這種昙花一現的人物。

    對于一個藝術家來說,如果他想讓這種名氣永久化,則要花費無窮的力氣。

     這年年底左右,他的地位突變。

    從貧窮變為富有,或者說,至少從外表上看,他享有富裕的一切好處。

    王朝政府為了加強軍隊,正極力使軍功卓著的人歸順,對前軍官作了某些讓步。

    這些人的剛直不阿和為人所熟悉的堅毅性格,都可以保證他們會忠心耿耿。

    德-蒙特裡沃先生又被安置在軍界,恢複了軍銜,拿到了補發的薪響,并進了王家近衛軍。

    這些好運一個接一個地降臨到德-蒙特裡沃身上,他自己并不曾提出半點要求。

    他的一些朋友代他進行了私人奔走。

    如果要他親自去,他肯定會拒絕的。

     此後,他一反往常,發生了突變,他出入上流社會,受到歡迎,到處受到高度敬重。

    他似乎為自己的生活找到了結局。

    但是他身上,一切都在内心進行,外表上毫不顯露。

    在社交場合,他顯得嚴肅而内向,沉默而冷淡。

    他之所以獲得很大成功,正是因為與充斥巴黎沙龍的大群司空見慣的面目相比,他是那麼獨具一格,委實新鮮。

    他的話語,與孤獨者或野蠻人的語言一樣,十分簡潔。

    他的腼腆被視為高超,十分讨人喜歡。

    他成了非同尋常而且頗為偉大的人物。

     他越是避開女人們巧妙的阿谀奉承,避開她們迷惑最堅強有力的男子,腐蝕最不肯屈服的頭腦的伎倆,她們便越是普遍一緻地愛上這一獨特的性格。

    德-蒙特裡沃對這類巴黎式的小小滑稽表演一竅不通,他的心靈隻能與美好情感的響亮震顫相呼應。

    如果不是他的冒險經曆及他的生活具有詩情畫意,如果沒有過獎的人在背後給他捧場,如果不是他将要垂青的女子會得到自尊心的勝利,他很快就會被丢在一邊了。

    所以德-朗熱夫人的好奇心既強烈又很自然。

    說來也巧,這位男子前一天就已引起她的興趣,因為頭一天她聽人講述過德-蒙特裡沃克生旅行中的一幕。

    那一幕對女人活躍的想象力來說,是會産生極深刻的印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