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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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起來呢。

    隻要有鄰國……” 說實在的,我這時才知道水虎國也不是個孤立的國家。

    據嘎爾說,水虎一向是以水獺為假想敵。

    而且水獺的軍備并不亞于水虎。

    我對水虎和水獺之間的戰争頗感興趣。

    (因為水虎的勁敵乃是水獺這一點是個新發現,就連《山島民譚集》的作者柳田國男①也不知道,《水虎考略》的作者更不用說了。

     ①柳田國男(1875-1962),日本民俗學家。

     “那次戰争爆發之前,兩國自然都提高警惕,虎視眈眈地窺伺着對方,因為它們彼此都怕對方。

    後來,住在這個國家的一隻水獺去訪問某一對水虎夫婦。

    那隻雌水虎的丈夫不務正業,她原打算把他殺死。

    她丈夫還保了壽險,說不定在一定程度上這也是誘使她謀殺他的原因。

    ” “你認識這對夫婦嗎?” “嗯——不,隻認得雄的。

    我老婆說那個雄的是壞蛋,可依我看來,與其說他是壞蛋,倒不如說他是患了被害妄想症的瘋子,成天害怕被雌水虎捉住。

    ……于是雌水虎在老公的那杯可可裡放了氰化鉀。

    不曉得怎麼搞錯了,又把它拿給客人水獺喝了。

    水獺這下當然喪了命。

    接着……” “接着就打起仗來了嗎?” “可不。

    恰好那隻水獺又曾榮獲過勳章。

    ” “哪邊打赢了?” “自然是我們國家。

    三十六萬九千五百隻水虎因而英勇地陣亡了。

    可是跟敵國比較起來,這點損失算不了什麼。

    我國的皮毛差不多都是水獺皮。

    那次戰争期間,除了制造玻璃之外,我還把煤渣運到戰場上。

    ” “運煤渣幹什麼?” “當然是吃喽。

    我們水虎隻要肚皮餓了,是什麼都肯吃的。

    ” “這——請你不要生氣。

    對于在戰場上的水虎們來說,這……在我們國家,這可是醜聞呢。

    ” “在這個國家無疑也是個醜聞。

    可隻要本人直言不諱,誰也就不會把它當成醜聞了。

    哲學家馬咯不是也說過嗎:”過不諱言,何過之有。

    ‘……何況我除了謀利之外,還有滿腔愛國的熱情呢!“ 這時俱樂部的侍者剛巧走了進來。

    他向嘎爾鞠了一躬,像朗誦似的說:“貴府的隔壁着火了。

    ” “着——着火!” 嘎爾驚慌地站起來,我當然也站了起來。

     接着侍者鎮靜地又補了一句:“可是已經撲滅了。

    ” 嘎爾目送着侍者的背影,露出半哭不笑的表情。

    我望着他的臉,意識到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已恨上這個玻璃公司老闆了。

    然而如今嘎爾并不是作為什麼大資本家,而隻是以一個普通水虎的身分站在這裡。

    我把花瓶裡的冬薔薇拔出來遞給嘎爾。

     “火災雖然熄滅了,尊夫人不免受了場虛驚,你把這帶回去吧。

    ” “謝謝。

    ”嘎爾跟我握握手,然後突然咧嘴一笑,小聲對我說,“隔壁的房子是我出租給人家的,至少還可以拿到火災保險金。

    ” 我至今還清清楚楚地記得此刻嘎爾的微笑,是既不能蔑視也不能憎惡的微笑。

     十 “你怎麼啦?今天情緒怪低沉的……” 火災的第二天,我叼着煙卷,對坐在我家客廳的椅子上的學生拉卟說。

    拉卟将右腿跷在左腿上,呆呆地對着地闆發怔,連他那爛嘴都幾乎看不到了。

     “拉卟君,我在問你哪:怎麼啦?” “沒什麼,是一點無聊的小事……”拉卟這才擡起頭來,用凄楚的鼻音說,“我今天看着窗外,無意中說了句:”哎呀,捕蟲堇開花啦。

    ‘我妹妹聽了臉色一變,發脾氣說:“反正我是捕蟲堇呗。

    ’我媽又一向偏袒妹妹,也罵起我來了。

    ” “你說了句‘捕蟲堇開花啦’,怎麼就會把令妹惹惱了呢?” “唔,說不定她是把我的話領會為‘捉雄水虎’。

    這時,跟我媽不和的嬸嬸也來幫腔,越鬧越大發了。

    而且成年喝得醉醺醺的爹,聽到我們在吵架,就不分青紅皂白地見人就揍。

    正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我弟弟乘機偷了媽媽的錢包,看電影什麼的去了。

    我……我真是……” 拉卟雙手捂住臉,一聲不響地哭起來。

    我當然同情他,并且想起了詩人托喀對家族制度的鄙夷。

    我拍拍拉卟的肩膀,竭力安慰他:“這種事兒很平常,鼓起勇氣來吧。

    ” “可是……要是我的嘴沒有爛就好了……” “你隻有想開一點。

    咱們到托喀家去吧。

    ” “托喀君看不起我,因為我不能像他那樣大膽地抛棄家族。

    ” “那麼就到庫拉巴喀家去吧。

    ” 那次音樂會以來,我跟庫拉巴喀也交上了朋友,就好歹把拉卟帶到這位大音樂家的家裡去。

    跟托喀比起來,庫拉巴喀過得闊氣多了。

    這并不是說,過得像資本家嘎爾那樣。

    他的房間裡擺滿了形形色色的古董——塔那格拉①偶人和波斯陶器什麼的,放着土耳其式躺椅,庫拉巴喀總是在自己的肖像下面跟孩子們一道玩耍。

    可今天不知怎的,他交抱着雙臂,怒容滿面地坐在那兒。

    而且他腳底下到處撒滿了碎紙片。

    拉卟本來是經常和詩人托喀一起跟庫拉巴喀見面的,但這副情景大概使他吃了一驚,今天他隻是畢恭畢敬地向庫拉巴喀鞠個躬,就默默地坐到房間的角落裡了。

     ①塔那格拉是古希臘的城市,以産泥人著稱。

     我連招呼也沒正經打,就問這位大音樂家:“你怎麼啦,庫拉巴喀君?” “沒怎麼着!評論家這種蠢才!說什麼我的抒情詩比托喀的差遠啦!” “可你是位音樂家呀……” “光這麼說還可以容忍。

    他還說,跟啰喀比起來,我就稱不上是音樂家啦!” 啰喀是個常常被拿來跟庫拉巴喀相提并論的音樂家。

    可惜因為他不是超人俱樂部的會員,我連一次也沒跟他說過話。

    不過我多次看到過他的照片:嘴巴是翹起來的,相貌很不尋常。

     “啰喀毫無疑問也是個天才。

    可是他的音樂缺乏洋溢在你的音樂中的那種近代的熱情。

    ” “你真這麼想嗎?” “那還用說!” 于是,庫拉巴喀突然站起來,抓起塔那格拉偶人就狠狠地往地闆上一掼。

    拉卟大概吓得夠戗,不知喊了句什麼,擡起腿就想溜掉。

    庫拉巴喀向拉卟和我打了個手勢,要我們“别害怕”,冷靜地說道:“這是因為你也跟俗人一樣沒有耳力的緣故。

    我怕啰喀……” “你?不要假裝謙虛吧。

    ” “誰假裝謙虛?首先,與其在你們面前裝樣子,還不如我到評論家面前去裝呢。

    我——庫拉巴喀是天才。

    我并不怕啰喀。

    ” “那你怕的是什麼?” “怕那個不明真相的東西——也就是說,怕支配啰喀的星星。

    ” “我可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 “這麼說就明白了吧:啰喀沒有受我的影響。

    可我不知不覺地卻受了他的影響。

    ” “那是因為你的敏感性……” “你聽我說,才不是敏感性的問題呢。

    啰喀一向安于做唯獨他能勝任的工作。

    然而我老是焦躁。

    從啰喀看來也許隻是一步之差。

    然而依我看來卻是十英裡之差。

    ” “可您的《英雄曲》……” 庫拉巴喀那對眯縫眼兒眯得更細了,他惡狠狠地瞪着拉卟道:“别說啦。

    你懂什麼?我比那些對啰喀低聲下氣的狗才們要了解他。

    ” “你别那麼激動。

    ” “誰願意激動呢……我總是這麼想:冥冥之中仿佛有誰為了嘲弄我庫拉巴喀,在把啰喀擺在我前面。

    哲學家馬咯盡管成天在彩色玻璃燈籠下讀古書,對這種事卻了如指掌。

    ” “為什麼呢?” “你看看馬咯最近寫的《傻子的話》這本書吧……” 庫拉巴喀遞給我——或者毋甯說是丢給我一本書。

    然後抱着胳膊粗聲粗氣地說了句:“那麼今天就告辭啦。

    ” 我決定跟垂頭喪氣的拉卟一道再度去逛馬路。

    熙熙攘攘的大街兩側,成行的山毛榉樹的樹陰下依然是鱗次栉比的形形色色的商店。

    我們默默地漫步着。

    這時蓄着長發的詩人托喀踱過來了。

     托喀一看見我們,就從肚袋裡掏出手絹,一遍又一遍地揩額頭,說道:“啊,好久不見了。

    我今天打算去找庫拉巴喀,我已經多日沒見到他啦……” 我怕這兩位藝術家會吵架,就委婉地向托喀說明庫拉巴喀的情緒多麼壞。

     “是嗎?那就算了。

    庫拉巴喀有神經衰弱的毛病。

    ……這兩三個星期,我也失眠,苦惱得很。

    ” “你跟我們一道散散步怎麼樣?” “不,今天失陪啦。

    哎呀!” 托喀喊罷,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而且他渾身冒着冷汗。

     “你怎麼啦?” “怎麼啦?” “我覺得有一隻綠色的猴子從那輛汽車的窗口伸出腦袋似的。

    ” 我有些替他擔心,就勸他去請醫生查喀瞧瞧。

    可是不管怎麼勸,托喀也不同意,而且還滿腹狐疑地打量我們倆,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我決不是無政府主義者。

    這一點請千萬不要忘記。

    ——那麼,再見。

    我絕不去找查喀!” 我們呆呆地伫立在那裡,目送着托喀的後影。

    我們——不,學生拉卟已經不在我身邊了,不知什麼工夫,他已叉開腿站在馬路當中,彎身從胯下觀看川流不息的汽車和水虎。

     我隻當這個水虎也發瘋了,就急忙把他拽起來:“這可不是鬧着玩的,你幹什麼?” 拉卟揉揉眼睛,鎮靜得出奇地回答說:“晤,我太苦悶了,所以倒轉過來看看這個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

    可還是一樣啊。

    ” 十一 以下是哲學家馬咯所寫的《傻子的話》裡的幾段:傻子總認為除了自己以外誰都是傻子。

     我們之所以愛大自然,說不定是因為大自然既不憎恨也不嫉妒我們。

     最明智的生活方式是既蔑視一個時代的風尚,在生活中又絲毫不違背它。

     我們最想引為自豪的偏偏是我們所沒有的東西。

     任何人也不反對打破偶像。

    同時任何人也不反對成為偶像。

    然而能夠安然坐在偶像的台座上的乃是最受神的恩寵者——傻子、壞蛋或英雄。

    (這一段有庫拉巴喀用爪子抓過的道道。

    ) 我們的生活不可缺少的思想,說不定在三千年以前已經枯竭。

    我們也許隻是在舊的柴火上添加新的火焰而已。

     我們的一個特點是常常超然于意識到的一切。

     如果說幸福中伴有痛苦,和平中伴有倦怠,那麼…… 為自己辯護比為别人辯護要困難。

    誰不相信,就請看律師。

     矜誇、愛欲、疑惑——三千年來,一切罪過都由此而生。

    同時,一切德行恐怕也發源于此。

     減少物質上的欲望并不一定能帶來和平。

    為了獲得和平,我們也得減少精神上的欲望。

    (這一段也有庫拉巴喀用爪子抓過的痕迹。

    ) 我們比人類不幸。

    人類沒有水虎開化。

    (我讀到這一段的時候不禁失笑。

    ) 做什麼就能完成什麼,能完成什麼就做什麼。

    我們的生活歸根結蒂是不能脫離這樣的循環論法的——也就是說,自始至終是不合理的。

     波特萊爾變成白癡後,他隻用一個詞來表達人生觀,那就是“女陰”。

    但這個詞并不足以說明他自己。

    能說明他自己的毋甯是“詩才”,因為他憑借詩才足以維持生活,使他忘了“肚皮”一詞。

     (這一段上也留有庫拉巴喀的爪印。

    ) 如果将理性貫徹始終,我們當然就得否定自己的存在。

     将理性奉為神明的伏爾泰之所以能幸福地度過一生,正說明人類沒有水虎那樣開化。

     十二 一個微寒的下午,我讀厭了《傻子的話》,就去造訪哲學家馬咯。

    在一個僻靜的街角上,一隻瘦得像蚊子似的水虎靠着牆發怔呢。

    這分明是以前偷過我的鋼筆的那隻水虎。

    我心想:這下子可好了,就叫住了剛好從那裡走過的一個身材魁梧的警察。

     “請你審問一下那隻水虎。

    一個來月以前,他偷了我的鋼筆。

    ” 警察舉起右手拿着的棍子(這個國家的警察不佩劍,卻手持水松木制的棍子),向那隻水虎招呼了聲:“喂!”我以為那隻水虎或許會逃跑。

    想不到他卻沉着地走到警察跟前,交抱着胳膊,傲慢地死盯着我和警察的臉。

     警察也不生氣,從肚袋裡掏出記事簿,開始盤問起來:“你叫什麼名字?” “咯噜喀。

    ” “職業呢?” “兩三天以前還當郵遞員來着。

    ” “好的。

    這個人說你偷了他的鋼筆,有這麼回事嗎?” “有的,一個來月以前偷的。

    ” “偷去做什麼?” “想給小孩當玩具。

    ” “小孩呢?”警察這才目光銳利地瞥了那隻水虎一眼。

     “一個星期以前死掉了。

    ” “帶着死亡證明書嗎?” 瘦骨嶙嶙的水虎從肚袋裡掏出一張紙。

    警察過了一下目,忽然笑眯眯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說:“好的,辛苦啦。

    ” 我呆若木雞地凝視着警察。

    這當兒,瘦水虎嘴裡念念有詞地撇下我們就走掉了。

     我好容易醒悟過來,問警察道:“你為什麼不把那隻水虎抓起來?” “他沒有罪。

    ” “可他偷了我的鋼筆……” “不是為了給孩子當玩具嗎?可那孩子已經死了。

    你要是有什麼疑問,請查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條好了。

    ” 話音沒落,警察就揚長而去。

    我隻得反複念叨“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條”,急忙到馬咯家去。

    哲學家馬咯一向好客。

    幽暗的房間裡,審判官培卟、醫生查喀、玻璃公司經理嘎爾正聚集一堂,抽煙抽得七彩玻璃燈籠下煙霧騰騰。

    審判官培卟在場,對我來說是再方便不過了。

     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去查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條,卻馬上問培卟:“培卟君,恕我唐突,這個國家不處分罪犯嗎?” 叼着高級香煙的培卟先從容不迫地噴出一口煙霧,然後無精打采地回答說:“當然要處分,連死刑都有哩!” “可我一個來月以前……” 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述說了一遍,接着問他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條是怎麼回事。

     “嗯,是這樣的:”不論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