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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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

     這位托喀在藝術上也有獨特的見解。

    照他的說法,藝術是不受任何支配的,是為藝術而藝術。

    因而藝術家首先必須是淩駕于善惡的超人。

    這當然不一定僅僅是托喀的意見,跟托喀一夥的詩人們好像差不多都抱有同樣的看法。

    我就常常跟托喀一道去超人俱樂部玩。

    聚集在那裡的有詩人、小說家、戲劇家、評論家、畫家。

    音樂家、雕刻家以及其他藝術的業餘愛好者,都是超人。

    他們總是在燈光明亮的客廳裡快活地交談着。

    有時還得意洋洋地彼此顯示超人的本領。

    例如某個雌性小說家就站在桌子上喝了六十瓶艾酒給大家看。

    然而喝到第六十瓶的時候,她就滾到桌子底下,當即嗚呼哀哉了。

     在一個月明之夜,我和詩人托喀挽着臂,從超人俱樂部走了回來。

    托喀郁悶得一反常态,一言不發。

    過一會兒,我們路過一個有燈光的小窗口,屋内有夫婦般的雌雄兩隻水虎,和三隻小水虎一起圍桌而坐,在吃晚飯呢。

     托喀歎了口氣,突然對我說:“我以超人的戀愛家自居,可是看到那種家庭的情景,還是不禁感到羨慕呢。

    ” “然而,你不覺得無論如何這也是矛盾的嗎?” 托喀卻在月光下交抱着胳膊,隔着小窗定睛看着那五隻水虎安詳地共進晚餐的桌子。

    過了片刻,他回答道:“不管怎麼說,那裡的炒雞蛋總比戀愛要對身體有益啊。

    ” 六 說實在的,水虎的戀愛跟我們人類的戀愛大相徑庭。

    雌水虎一旦看中了某隻雄水虎,就不擇手段地來提他。

    最老實的雌水虎也不顧一切地追求雄水虎。

    我就看到過一隻雌水虎瘋狂地追雄水虎。

    不僅如此,小雌水虎自不用說,就連她的父母兄弟都一道來追。

    雄水虎才叫可憐呢,它拼死拼活地逃,就算幸而沒有捉到,也得病倒兩三個月。

    有一回我在家裡讀托喀的詩集。

    這時候那個叫作拉卟的學生跑進來了。

    拉卟翻個跟頭進來,就倒在床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糟啦!我終于給抱住啦!” 我馬上丢開詩集,倒鎖上了門。

    從鎖匙孔裡偷偷地往外一看,臉上塗着硫磺粉的小個子雌水虎還在門口徘徊着呢。

    從那一天起,拉卟在我床上睡了幾個星期,而且他的嘴已經完全爛掉了。

     有時候雄水虎也拼命追逐雌水虎。

    其實是雌水虎勾引雄的來追她。

    我就看到過雄水虎像瘋子似的追雌水虎。

    雌水虎故意忽兒逃,忽兒停下來,或是趴在地下。

    而且到了情緒最高的時候,雌水虎就裝出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輕而易舉地讓對方抓住她。

    我看到的雄水虎抱住雌的,就地打一會兒滾。

    當他好不容易爬起來的時候,臉上帶着說不上是失望還是後悔的神情,總之是一副可憐得難以形容的樣子。

    這還算好的呢。

    我還看到過一隻小小的雄水虎在追逐雌水虎。

    雌水虎照例是富于誘惑性地逃着。

    這當兒,一隻大個子雄水虎打着響鼻從對面的街上走來了。

    雌水虎偶然瞥見了這隻雄水虎,就尖聲叫道:“不得了!救命啊!那隻小水虎要殺我哩!”當然,大水虎馬上捉住小水虎,把他在馬路當中按倒。

    小水虎那帶着蹼的手在空中抓撓了兩三下,終于咽了氣。

    這時候,雌水虎已經笑眯眯地緊緊抱住了大水虎的脖子。

     我認識的雄水虎毫無例外地都被雌水虎追逐過。

    連有妻室的巴咯也被追逐過,而且還給捉住了兩三回。

    叫作馬咯的哲學家(他是詩人托喀的鄰居)卻一次也沒給捉到過。

    原因之一是馬咯長得其醜無比。

    還有一個原因是馬咯不大上街,總呆在家裡。

    我也時常到馬咯家去聊天。

    馬咯老是在幽暗的房間裡點上七彩玻璃燈,伏在高腳桌子上死命讀着一本厚厚的書。

    我跟馬咯談論過一回水虎的戀愛。

     “為什麼政府對雌水虎追逐雄水虎這事不嚴加取締呢?” “一個原因是在官吏當中雌水虎少。

    雌水虎比雄水虎的嫉妒心強。

    隻要雌水虎的官吏增加了,雄水虎被追逐的情況一定會減少。

    但是效果也是有限的。

    因為在官吏裡面,也是雌水虎追逐雄水虎。

    ” “這麼說來,最幸福的莫過于像你這樣過日子喽。

    ” 馬咯離開椅子,握住我的雙手,歎着氣說:“你不是我們水虎,自然不明白。

    可有時候我也希望讓那可怕的雌水虎來追逐我一下呢。

    ” 七 我還經常和詩人托喀一道去參加音樂會。

    至今不能忘懷的是第三次音樂會的情景。

    會場跟日本沒有什麼區别,座位也是一排排地高上去,三四百隻水虎都手拿節目單,聚精會神地傾聽着。

    第三次赴音樂會的時候,同我坐在一起的,除了托喀和他的雌水虎而外,還有哲學家馬咯。

    我們坐在第一排。

    大提琴獨奏結束後,一隻有着一對眯縫眼兒的水虎潇潇灑灑地抱着琴譜走上了舞台。

    正如節目單所介紹的,這是名作曲家庫拉巴喀。

    節目單上印着(其實用不着看節目單:庫拉巴喀是托喀所屬的超人俱樂部的會員,我認得他):“Lied-Craback”①(這個國度的節目單幾乎都是用德文寫的)。

     ①德文:“歌曲——庫拉巴喀”。

     在熱烈的掌聲中,庫拉巴喀向我們略施一禮,安詳地走向鋼琴,然後就漫不經心地彈起他自己作詞并譜曲的抒情詩來了。

    照托喀說來,庫拉巴喀是這個國度所産生的空前絕後的天才音樂家。

    我不但對庫拉巴喀的音樂,而且對他的餘技——抒情詩也感興趣,因此就洗耳恭聽鋼琴那宛轉悅耳的旋律。

    托喀和馬咯恐怕比我還要陶醉。

    隻有托喀的那隻美麗的(至少水虎們是這樣認為)雌水虎卻緊緊攥着節目單,常常焦躁地吐出長舌頭。

    照馬咯說來,十來年前她曾想捉庫拉巴喀而沒有捉住,所以至今還把這位音樂家看作眼中釘呢。

     庫拉巴喀全神貫注、铿然有力地彈着鋼琴。

    突然一聲“禁止演奏”像雷鳴般地響徹會場。

    我吃了一驚,不由得回過頭去。

    毫無疑問,是坐在最後一排、比其他水虎高出一頭的警察喊的。

    我掉過頭的時候,警察依然穩坐着,比剛才還大聲地喊道:“禁止演奏!”然後…… 然後就是一場大混戰。

    “警察不講理!”“庫拉巴喀,彈下去!彈下去!”“混蛋!”“畜生!”“滾出去!”“決不讓步!”——群聲鼎沸,椅子倒了,節目單滿天飛;不知是誰,連空汽水瓶、石頭塊兒和啃了一半的黃瓜也都扔了過來。

    我怔住了,想問問托喀究竟是怎麼回事。

    托喀似乎也激動了,他站在椅子上,不斷地叫嚷:“庫拉巴喀,彈下去!彈下去!”托喀的那隻雌水虎好像不知什麼時候忘記了對音樂家的宿怨,也喊起:“警察不講理!”激動得簡直跟托喀不相上下。

    我隻好問馬咯:“怎麼啦?” “呃?在我們這個國家,這是常事。

    本來繪畫啦,文藝什麼的……”每逢飛過什麼東西來的時候,馬咯就把脖子一縮,然後依然鎮靜地說下去,“繪畫啦,文藝什麼的,究竟要表達什麼,誰都一目了然。

    所以這個國家雖然對書籍發行或者繪畫展覽從來不禁止,可是對音樂卻要禁演。

    因為唯獨音樂這玩意兒,不管是多麼傷風敗俗的曲子,沒有耳朵的水虎是不懂得的。

    ” “可是警察有耳朵嗎?” “唉,這就難說啦。

    多半是聽着剛才那個曲調的時候,使他聯想起跟老婆一道睡覺時心髒的跳動吧。

    ” 就在這當兒,亂子越鬧越大了。

    庫拉巴喀依然面對鋼琴坐在那裡,氣派十足地掉過頭來看着我們。

    不管他的氣派多麼足,也不得不躲閃那些飛過來的東西。

    也就是說,每隔兩三秒鐘他就得變換一下姿勢。

    不過他還大緻保持了大音樂家的威嚴,那對眯縫眼兒炯炯發着光。

    我——為了避開風險,躲在托喀身後。

    可是好奇心促使我熱衷于和馬咯繼續交談下去:“這樣的檢查不是太野蠻了嗎?” “哪兒的話,這要比任何一個國家的檢查都來得文明呢。

    就拿某某來說,一個來月以前……” 剛說到這裡,恰好一隻空瓶子掼到馬咯的腦袋上了。

    他僅僅喊了聲“Quack”(這隻是個感歎詞)就暈過去了。

     八 說也奇怪,我對玻璃公司老闆嘎爾抱有好感。

    嘎爾是首屈一指的資本家。

    在這個國家的水虎當中,就數嘎爾的肚皮大。

    他在長得像荔枝的老婆和狀似黃瓜的孩子簇擁之下,坐在扶手椅上;幾乎是幸福的化身。

    審判官培卟和醫生查喀經常帶我到嘎爾家去吃晚飯。

    我還帶着嘎爾的介紹信,去參觀與他和他的朋友有些關系的各種工廠,其中我最感興趣的是印制書籍的工廠。

    我跟一位年輕的水虎工程師一道走進工廠,看到靠水力發電轉動的大機器時,對水虎國機器工業的進步驚歎不已。

    聽說這裡一年印刷七百萬部書。

    使我驚訝的不是書的部數,倒是制造過程的簡便省力。

    因為這個國家出書,隻消把紙張、油墨和灰色的粉末倒進機器的漏鬥形洞口裡就行了。

    這些原料進入機器後不到五分鐘,就變成二十三開、三十二開、四十六開等各種版式的書籍。

    我瞧着就像瀑布似的從機器裡傾瀉出各種各樣的書籍。

    我問那位挺着胸脯的水虎工程師這種灰色粉末是什麼。

    他站在黑亮亮的機器前,心不在焉地回答說:“這個嗎?這是驢的腦漿。

    隻消把它烘幹後制成粉末就成。

    時價是每噸兩三分錢。

    ” 當然,這種工業上的奇迹不僅出現在書籍制造公司,而且也出現在繪畫制造公司和音樂制造公司。

    據嘎爾說,這個國家平均每個月發明七八百種新機器,什麼都可以不靠人工而大規模生産出來,從而被解雇的水虎職工也不下四五萬隻。

    然而在這個國家每天早晨讀報,從來沒見過“罷工”一詞。

    我感到納悶,有一次應邀跟培卟和查喀等一道到嘎爾家吃晚飯的時候,就問起這是怎麼回事。

     “都給吃掉啦!”嘎爾飯後叼着雪茄煙,若無其事地說。

     我沒聽懂“都給吃掉啦”指的是什麼。

    戴着夾鼻眼鏡的查喀大概覺察到我還在悶葫蘆裡,就從旁解釋道:“把這些水虎職工都宰掉了,肉就當作食品。

    請你看這份報紙。

    這個月剛好解雇了六萬四千七百六十九隻,肉價也就随着下跌了。

    ” “難道你們的職工就一聲不響地等着給殺掉嗎?” “鬧也沒用,因為有‘職工屠宰法’嘛,”站在一株盆栽楊梅前面的怒容滿面的培卟說。

     我當然感到惱火。

    可是東道主嘎爾自不用說,連培卟和查喀似乎也都把這看作是天經地義的事。

     查喀邊笑邊用嘲諷的口氣對我說:“也就是說,由國家出面來解除餓死和自殺的麻煩。

    隻讓他們聞聞毒氣就行了,并不怎麼痛苦。

    ” “可是所說的吃他們的肉……” “别開玩笑啦。

    馬咯聽了,一定會大笑呢。

    在你們國家,工人階級的閨女不也在當妓女嗎?吃水虎職工的肉使你感到憤慨,這是感傷主義。

    ” 嘎爾聽我們這麼交談着,就勸我吃放在近處桌子上的那盤夾心面包,他毫不在意地說:“怎樣?嘗一塊吧?這也是用水虎職工的肉做的。

    ” 我當然窘住了。

    豈但如此,在培卟和查喀的笑聲中,我蹿出了嘎爾家的客廳。

    那剛好是個陰霾的夜晚,房屋上空連點星光也沒有。

    我在一團漆黑中回到住所,一路上不停地嘔吐,透過黑暗看上去,吐出的東西白花花的。

     九 然而,玻璃公司的老闆嘎爾無疑是一隻和藹可親的水虎。

    我經常跟嘎爾一道到他參加的俱樂部去,度過愉快的夜晚。

    原因之一是呆在這個俱樂部比在托喀參加的超人俱樂部要自在得多。

    而且嘎爾的話盡管沒有哲學家馬咯的言談那樣深奧,卻使我窺見了一個嶄新的世界——廣闊的世界。

    嘎爾總是邊用純金的羹匙攪和着咖啡,邊快快活活地漫談。

     在一個霧很濃的夜晚,我隔着插滿冬薔薇的花瓶,在聽嘎爾聊天。

    記得那是一間分離派①風格的房間,整個房間不用說,連桌椅都是白色鑲細金邊的。

    嘎爾比平時還要神氣,滿面春風地談着執政黨——Quorax黨内閣的事。

    喀拉克斯不過是個毫無涵義的感歎詞,隻能譯作“哎呀”。

    總之,這是标榜着首先為“全體水虎謀福利”的政黨。

     ①分離派是一種反學院派的美術流派,1897年創始于維也納。

     “領導喀拉克斯黨的是著名政治家啰培。

    俾斯麥不是曾說過‘誠實是最妥善的外交政策’嗎?然而啰培把誠實也運用到内政方面……” “可是啰培的演說……” “喏,你聽我說。

    那當然是一派謊言。

    但人人都知道他講的是瞎話。

    所以歸根結蒂就等于是說真話了。

    你把它一概說成是假話,那不過是你個人的偏見。

    我要談的是啰培的事。

    啰培領導着喀拉克斯黨,而操縱啰培的是Pou-Fou日報(”卟-弗“一詞也是毫無涵義的感歎詞。

    硬要譯出來,就隻能譯作”啊“)的社長哙哙。

    但哙哙也還不是他自己的主人。

    支配他的就是坐在你面前的嘎爾。

    ” “可是……怨我冒昧,可你《卟-弗日報》不是站在工人一邊的報紙嗎?你說這家報紙的社長哙哙也受你支配,那就是說……” “《卟-弗日報》的記者們當然是站在工人一邊的。

    可是支配記者們的,除了哙哙就沒有别人了。

    而哙哙又不能不請我嘎爾當後台老闆。

    ” 嘎爾依然笑眯眯地擺弄着那把純金的羹匙。

    我看到嘎爾這副樣子,心裡與其說是憎恨他,毋甯說同情起《卟-弗日報》的記者們來了。

     嘎爾看到我不吭氣,大概立即覺察出我這種同情,就挺起大肚皮說:“嗐,《卟-弗日報》的記者們也不全都向着工人。

    我們水虎至少首先是向着我們自己,其他都靠後。

    ……更麻煩的是,還有淩駕于我嘎爾之上的呢。

    你猜是誰?那是我的妻子——美麗的嘎爾夫人。

    ”嘎爾朗笑起來了。

     “那毋甯說是蠻幸福吧。

    ” “反正我挺惬意。

    可我隻有在你面前——在不是水虎的你面前,才這麼打開天窗說亮話的。

    ” “那麼,喀拉克斯内閣是由嘎爾夫人執牛耳的喽?” “這麼說也未嘗不可。

    ……七年前的戰争确實是因為某隻雌水虎而引起來的。

    ” “戰争?這個國家也打過仗嗎?” “可不是嗎!将來随時都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