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導寺信輔的前半生:一種思想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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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僅是中流下層階級給打下的烙印。

    他直到今天仍然感覺到他内心的這種憎惡,感到必須同這種貧困作鬥争的小資産階級的道德的恐懼…… 正好在大學畢業的秋天,信輔去看望法律系的一位同學。

    他們在牆壁和紙隔扇都陳舊了的八鋪席的客室裡談話。

    從身後進來一位六十來歲的老人,信輔從這位老人的面孔——酒精中毒的老人的面孔,直感到是個退休的官吏。

     “我的父親。

    ” 他的同學向他作了簡單的介紹。

    老人以置若罔聞的傲岸态度對待信輔的問候,便向裡屋走去,并說:“請慢慢談吧。

    那邊還有椅子。

    ”誠然有兩把帶扶手的椅子,放在黑暗的廊下。

    但是,這是坐背很高的、紅椅墊已經褪色的半個世紀前的舊椅子。

    信輔從這兩把椅子看到了整個中流下層階級。

    同時他也感覺到,他的朋友也和他一樣,以父親為羞恥。

    這件小事刻骨銘心般地保留在他的記憶之中。

    這種思想在今後的他的内心之中說不定還會留下許多雜亂的陰影。

    但是,總而言之,他首先是一個退休官吏的兒子啊!是比起下層階級的貧困,而更情願追逐虛僞的中流下層階級的貧困生活中生下來的一個人啊! 四學校 學校給信輔留下的也隻是暗淡的記憶。

    他在大學學習期間,除去不要作筆記的兩三門課程之外,對學校的任何課程從來也沒有産生興趣。

    但是,從中學到高等學校,從高等學校到大學,通過這樣幾級學校,是擺脫貧困的唯一出路。

    不過信輔在中學時代是不承認這種事實的,至少是沒有明确地承認過。

    可是從中學畢業的時候開始,貧困像烏雲似地壓在信輔的心上。

    他在大學和高等學校的時候,有好幾次想要辍學。

    然而,貧困的威脅正預示着暗淡的将來,輕率之舉便作罷了。

    當然他憎惡學校。

    特别是憎惡約束很多的中學。

    門衛的喇叭傳來的聲響是多麼苛刻呀!體育場上的白楊,憂郁的顔色是多麼濃重呀!信輔在那兒學到的是:歐洲曆史的年代,沒搞過試驗的化學公式,歐美某城市的居民數——都是些沒用的小知識。

    這些隻要稍微努力的話,當然算不得是苦事。

    但是,将這是無用的小知識這一事實忘掉,卻是困難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死屋手記》裡說過,要是迫使囚犯從事無謂的勞動;諸如把第一個桶裡的水往第二個桶裡倒,再把第二個桶裡的水往第一個桶裡倒,他就會自殺。

    信輔在灰色的校舍裡——在樹幹很高的白楊樹的婆娑中,體驗了這些囚徒體驗過的精神痛苦。

    不僅此也…… 不僅此也,他最憎恨的是中學時的老師。

    老師作為個人當然并不是壞人。

    但是“教育上的責任”——特别是對學生的處罰的權利,使他們自然而然成了暴君。

    他們為了把他們的偏見移植到學生的心靈裡,而不擇一切手段。

    另外他們之中,有一個老師——一個诨名叫不倒翁的英語老師,經常以“傲慢”為由對信輔課以體罰。

    可是“傲慢”的原由,歸根結蒂隻因為信輔讀了獨步和花袋①。

    他們之中還有一個人——是左眼裝着義眼的國語漢文老師。

    這個老師對他不喜歡武術和運動競賽很不滿意。

    因此多次嘲笑信輔說:“你是女人嗎?”信輔有時也用咄咄逼人的調子說:“先生是男人嗎?”老師對他的傲慢不遜不加懲罰當然不會了事的。

    重讀他那本紙色變黃的《勿自欺記》,這種使他蒙受屈辱的事情是不勝枚舉的。

    自尊心很強的信輔,為了倔強地保護他自己,總是抗拒這種屈辱。

    否則他也就會像品行不端的少年那樣輕侮他自己了。

    他的自強之術,當然求之于《勿自欺記》…… 子蒙惡名雖多,可分為三:其一文弱也。

    所謂文弱者,重視精神力量甚于肉體力量也。

     其二輕佻浮薄也。

    所謂輕佻浮薄者,不愛功利,但求善美之謂也。

     其三傲慢也。

    所謂傲慢者是在他人面前堅持自己之所信。

     ①花袋即田山花袋(1871-193),日本作家。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老師都迫害他。

    他們之中有的人,曾招待他和全家人一起喝過茶。

    他們之中還有人借給他英文小說看過。

    他還記得他在四年級畢業的時候,從借來的這些小說裡看到了《獵人筆記》①的英譯本,很高興地讀完了。

    但是,“教育上的責任”常常妨礙他們和一般人的親切交往。

    這是因為在得到他們的好意的同時,還潛藏着某種對他們的權力的謙卑谄媚。

    不然的話就是由于潛藏着對他們的同性戀的醜惡謅媚。

    每當他來到他們面前,總是舉止拘謹。

    不僅這樣,有時或者笨拙地向紙煙盒伸出手去,或者信口吹噓買站票看戲的事。

    他們當然把這種粗魯行為解釋為不遜的結果。

    這樣解釋也誠然合情合理啊!事實上他從來就不是招人喜歡的學生。

    他在箱子底藏着的舊照片,照的是一個身體和大腦袋不相稱的、隻是眼睛炯炯有神的、病弱的少年。

    而這個氣色不好的少年卻不斷提出刁鑽的質問,以折磨為人很好的老師作為無上的愉快! ①《獵人筆記》是俄國作家屠格涅夫(1818-1883)的著名作品,内容描寫沙皇俄國農奴制度下農民的悲慘生活。

     信輔每次考試成績都是最高分數。

    然而在操行分數上,他沒有一次超過六分②。

    他想象得到,六這個數字在教員辦公室裡引起的冷笑。

    實際上以教師給的操行分數作擋箭牌,對他加以嘲笑那也是事實。

    由于這個六分,他的成績從來也沒有使他能超過第三名。

    他憎恨這種報複。

    憎恨進行這種報複的老師。

    現在——不,現在他不知不覺地已經忘記了當時的憎恨。

    中學對他來說是一場噩夢。

    然而噩夢未必就是不幸的。

    至少他由于這個原因養成了忍受孤獨的性情。

    不然的話他前半生的道路會比今天更苦啊!他像做夢似地也成了幾本書的作者。

    但是帶給他的東西,畢竟還是落寞的孤獨。

    已經安于這種孤獨的今天——或者自知除了安于這種孤獨之外别無他法的今天,回想起二十年前的往昔,使他遭受痛苦折磨的中學的校舍,毋甯是展現在美麗的薔薇色的曙光中。

    誠然,運動場上的白楊樹,那郁郁蒼蒼的樹梢上的寂寞的風聲,依舊響在他的耳邊…… ②日本戰前學校實行操行分數制,分為十級(一至十分),六分剛剛及格。

     五書 信輔對書的熱情,是從小學時代開始的。

    引起他的這種熱情的東西,是藏在父親的書箱箱底的帝國文庫①本《水浒傳》。

    這個大腦袋的小學生在暗淡的燈光下,把《水浒傳》反複讀過好多遍。

    不僅這樣,當他合上書本時,他就想象替天行道的旗幟啦,景陽崗上的老虎啦,還有菜園子張青房梁上挂着的人腿啦。

    這是想象嗎?——然而這個想象比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