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虱 芥川龍之介 一 元治元年①十一月二十六日,擔任京都守護之職的加州藩閥一夥人,為了參加那時對長州的征伐②,以國家老③的長者大隅守為頭領,從大皈安治川河口,乘船出發。

     ①元治元年是1864年。

     ②江戶時代末期長州藩為反抗西方殖民主義者的侵略,在對内政策上實行了一些改革。

    當時代表中央政權的江戶幕府是日本沒落的封建制度的總代表,1864年,幕府對長州藩進行了第一次征伐。

     ③國家老是諸侯領國的家老(家臣的頭目),江戶時代當諸侯到江戶參勤時,國家老在地方留守,執掌政務。

    參勤是參勤交代的簡稱。

    意思是輪流觐見。

    江戶時代,幕府為了加強對諸侯的統治,實行了諸侯率領家臣輪流到江戶侍奉将軍一年(一年住在領國)的制度,其妻子則長期住在江戶。

     佃久太夫和山岸三十郎兩個人擔任引船頭目,老佃一隊的船上懸白幡,山岸一隊的船上懸紅幟。

    當載重五百石的金毗羅船④,分别懸起紅、白幡,随風飄揚,由河口進入海中,那情景可真是威武啊! ④金毗羅船是江戶時代一種簡陋的客船,最初專門載運香客去四國參拜金毗羅宮,因而得名。

    金毗羅是保護航海之神。

     然而,乘船的這夥人,可遠遠談不上是那麼威武。

    首先,每船都是主從三十四人,船夫四人,共三十八人。

    因此船裡擁擠得連個轉身的地方都沒有。

    其次,船艙裡排列着裝滿了黃蘿蔔鹹菜的木桶,弄得連插腳的地方也沒有。

    加上不習慣,一聞到那股子臭味兒,不管是什麼人也會作嘔欲吐。

    最後,由于是舊曆十一月下旬,吹向海洋的風,寒冷刺骨。

    特别是一到傍晚,從摩耶山①刮來的山風,再加上漂泊在海洋上,哪怕是出身在北方的年輕武士,很多人也是凍得上牙打下牙。

     ①摩耶山位于神戶附近。

     還有,船上虱子很多。

    它們不是那種藏在衣縫裡比較容易對付的虱子。

    它們爬滿船帆,爬滿旗幟,爬滿桅槁,爬滿船錨。

    誇張一點來說,這些船到底是載人的呢,還是載虱子的呢,簡直搞不清楚。

    當然啦,在這種情況下,爬在衣服裡的絕不會是幾十個。

    這些虱子隻要是一爬上人的肌膚,馬上就會心安理得地狠狠地咬起來。

    哪怕是五個或者是十個,也會擺出一種征伐的架勢。

    正像方才說過的那樣,虱子像撒下的白芝麻,因為太多了,沒有任何可以對付得了的辦法。

    所以不管是老佃的一隊,還是山岸的一隊,所有乘船的武士,遍體都是虱子咬的斑痕,真像得了麻疹似的,胸前也罷,肚子上也罷,全是紅腫一片。

     可是,就算是毫沒辦法吧,也總不能聽天由命。

    那時候,船裡的一夥人,隻要一有空就捉虱子。

    上自家老,下至馬弁,都脫光了身子,把爬滿各處的虱子,往茶碗裡捉一個扔一個,捉一個扔一個。

    在高大風帆沐浴着内海冬日陽光的金毗羅船上,三十多個武士,都隻穿着一件圍腰兒,拿着茶碗,在帆索下邊,在船錨背後,一心一意地捉虱子。

    那情景今天想象起來,不論是誰也會感到實在滑稽。

    但是,在“必要”面前,一切事情都是一絲不苟的,而這在明治維新以前,和在現在并沒有什麼不同。

    ——這兒,一船赤身裸體的武士,自己也像個大虱子,忍受着寒冷,每天堅持不懈地到處尋來找去,認真地掐死闆縫裡的虱子。

     二 但是在老佃的船上,有一個奇怪的男子漢。

    他是個性情乖僻的中老①,名叫森權之進,是享有七十草袋米、五人俸祿的徒步扈從②這個人也真夠怪的,不捉虱子。

    既然不捉,當然就爬得滿身都是,有的爬上他的發髻根,有的爬到裙褲③腰上。

    即便是這樣,他也毫不介意。

     ①中老是諸侯臣仆的職稱之一,其地位次于家老。

     ②原文作禦徒士,日本江戶幕府的職稱,将軍外出時徒步走在前面,故名。

     ③原文作褲,日本人穿的一種褲子,褲腳肥大,像是裙子。

    現在用于禮裝。

     那麼是不是虱子不咬這個人呢?也不是。

    他和别的夥伴完全一樣,形容說是遍體大錢壓大錢,大概是最恰如其分的啦,全身是紅斑累累。

    再看他那搔過的地方,就會知道,他也不是不癢癢。

    然而,癢癢也好,怎麼也好,他總是毫不介意,泰然處之。

     隻是泰然處之那倒還沒什麼,可是他每當看到其他夥伴一心一意捉虱子的時候,就湊到跟前,要求說:“捉到虱子,請别弄死。

    活着放到茶碗裡,給我吧!” “你要它幹什麼?”其中一個夥伴摸不着頭腦地問他。

     “我要嘛,要來養呀!”森權之進一本正經地回答說。

     “好吧,捉活的送給你。

    ” 有個同伴認為這是開玩笑,就和兩三個夥伴用半天時間,活捉了兩三茶碗虱子。

    那個同伴想,把虱子往那兒一放,說“你養吧”,那時不管森權之進多麼意氣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