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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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那更叫人吓了一跳。

     “這人名叫加爾詢。

    ” 屠格涅夫聽了這名字,覺得可以把托爾斯泰拉進談話的圈子裡來了。

    因為托爾斯泰那麼沉默,除了越來越不高興以外,另一個原因,也因屠格涅夫曾向他介紹過加爾詢的作品。

     “加爾詢嗎?——他的小說寫得不壞。

    你後來還讀過他什麼作品嗎?” “是不壞。

    ” 托爾斯泰仍舊冷冷淡淡地,随口回答了一聲。

     屠格涅夫好容易站起身來,搖搖白發的腦袋,在書房裡走了起來。

    桌子上的燭火,在他走動的時候,把他的影子照在牆上發出忽大忽小的變化。

    他默默地把兩手反結在身後,沒精打采的眼睛,始終望着那張空床。

     在屠格涅夫的心目中,曆曆如新地回憶起自己和托爾斯泰二十多年的友誼。

    經過長期流浪,回到彼得堡他的老家來投宿的軍官時代的托爾斯泰,——在涅克拉索夫的一個客廳裡,傲然地看着他,将喬治·桑攻擊得忘了一切的托爾斯泰——在斯巴斯科艾森林裡,同他一起散步,突然停下來贊歎夏雲的奇峰,寫《三個輕騎兵》時代的托爾斯泰——最後,在弗特家裡,兩個人大吵大罵,掄起老拳打架時的托爾斯泰——從這些回憶中,可以看出托爾斯泰的倔脾氣,他壓根兒見不到别人的真實,認為人都是虛僞的。

    這不但在别人的言行跟他矛盾時是這樣,即使同他一樣放浪成性的人,他對自身可以原諒的地方,就不肯原諒别人。

    他不能馬上相信别人同他一樣感到夏雲的美麗,他不喜歡喬治·桑,也由于懷疑她的真實。

    有一個時候,他差一點同屠格涅夫絕交了。

    這回屠格涅夫說打中了山鹜,他仍舊覺得是說謊…… 屠格涅夫打了一個哈欠,在龛座前停下腳來。

    龛中的大理石像,從遠遠的燭光中,映出一個模糊的影子——這是略夫的長兄尼古拉·托爾斯泰的胸像。

    尼古拉也是屠格涅夫的好友,自從成為故人,不覺已經過了二十多年的歲月。

    略夫如果有他老兄那樣一半的對人的熱情——屠格涅夫久久地向這狹暗的櫃内投射着寂寞的眼光,竟不覺得春天的長夜已漸漸深沉。

     第二天早晨,屠格涅夫很早就到這家人用作餐廳的樓上的客廳裡去。

    客廳牆上挂着托爾斯泰家上代祖先的幾幅肖像——托爾斯泰正坐在其中一幅肖像下的桌邊,看當天收到的郵件,除他之外,還不見一個孩子出來。

     兩位老人點頭打了招呼。

     屠格涅夫乘機瞧瞧他的臉色,隻消他表示一點點好意,便準備立刻跟他和好。

    可是托爾斯泰還是悶沉沉的,說了兩三句話之後,仍舊看他的郵件。

    屠格涅夫沒有法子,隻好拉過一把身邊的椅子,坐下來默默地看報紙。

     沉悶的客廳裡,除了短暫的茶炊的沸聲,再也沒有别的聲響了。

     “昨天晚上睡得好嗎?” 看完了郵件,托爾斯泰不知想起什麼來,向屠格涅夫這樣問了一聲。

     “睡得很好。

    ” 屠格涅夫把報紙放下,等托爾斯泰再說别的話,可是主人提起銀環的茶杯,在茶炊裡倒茶,再也不開口了。

     這樣過了一會兒,屠格涅夫瞧着托爾斯泰沉悶的臉色,漸漸感到不快了,特别是今天早晨旁邊再無别人,更使他覺得不知怎樣才好。

    要是有托爾斯泰夫人在——他腦子裡這樣想了幾次,不知什麼原因,這時候還沒有人到客廳裡來。

     五分鐘、十分鐘,——屠格涅夫到底耐不住了,把報紙扔開,從椅子上慌張地站起來。

     這時候,客廳門外,突然傳來很多人的說話聲和腳步聲,從樓梯上争先恐後地跑上來——馬上有人一把把門推開,五六個孩子,嘴裡嚷嚷着,跑進屋子裡來了。

     “爸爸,找到啦!” 第一個是伊利亞,得意洋洋地舉起手裡的東西一晃。

     “是我第一個發現的。

    ” 面孔很像她母親的泰齊亞娜,搶在弟弟之前,大聲地報告。

     “掉下來的時候,挂在白楊樹的枝條上了。

    ” 最後說明的,是年紀最長的塞爾蓋。

     托爾斯泰吃了一驚,掃望着孩子們的臉色。

    知道昨天的山鹜果然找到了,他的長滿大胡子的臉上,忽然現出了笑容:“真的?挂在樹枝上啦?難怪狗沒有找到。

    ” 他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跟孩子一起擠到屠格涅夫跟前,伸出了粗大的右手:“伊凡·塞爾蓋維支,這一下我可放心了。

    我可不是說謊的人,這鳥兒要是落到地上,朵拉是一定會找到的。

    ” 屠格涅夫有點不好意思地緊緊握住托爾斯泰的手。

    找到的是山鹜呢,還是《安娜·卡列尼娜》的作者——在這位《父與子》作者的頭腦裡,簡直有點迷糊了,他高興得幾乎掉下淚來:“我也不是說謊的人嘛,瞧瞧我這手腕,就是一槍打中了。

    槍聲一響,鳥兒便石頭似的滾下來了……” 兩個老人你瞧我,我瞧你,不約而同地大聲哄笑了。

     一九二一年一月作 樓适夷譯 1976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