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教人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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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教人之死① 芥川龍之介 ①此篇作者托名古籍,以日本文言體寫作,因亦以文言試譯之。

     縱令人壽三百歲,愉逸度世,較之永生無盡之樂趣,亦不過夢幻耳。

     ——慶長譯GuiadoFecador②唯立心為善者,乃能于聖教中得不可思議之妙趣。

     ——慶長譯ImitationeChnisti③ ②人名。

     ③《教徒景行錄》,書名。

     昔日本長崎聖魯卡堂,有此邦少年羅連若者,于聖誕夜饑極仆地,匍匐堂門外,得詣堂奉教人之援手,并受神甫哀憫,收養堂中。

    問其籍貫,則謂家在天國,父名天主。

    衆皆失笑,然亦卒莫明其來曆,唯彼腕系青玉念珠,知非異教。

    于是神甫以次,合堂法衆,皆不之怪,而悉意扶持之。

    尤以其道心堅定,不似孺子,即長老輩亦為之驚詫,以為羅連若即非天童轉世,亦良家子,乃以深摯之愛慈遇之。

     羅連着顔如冠玉,其聲呖呖類小女子,性複溫柔,故深得愛憐。

    法衆中有此邦人西美昂者,尤視羅連若如兄弟,日常出入相偕,如影随形。

    西美昂出身于奉仕大名之武士家,魁偉出衆,孔武有力,每教堂受異教徒投石滋擾,神甫辄令挺身防衛。

    彼與羅連若之相親,誠若雄鷹之伴乳鴿,或如葡萄之藤,緣列巴農之巨桧而放其幽葩也。

     歲月如流,倏忽三載。

    羅連着已臻弱冠,時謠诼繁興,謂距堂不遠坊間一傘鋪之女與羅連若有暧昧事。

    此鋪老翁亦為天主教徒,常攜女來堂頂禮,祈禱之餘,其女常向職司提爐之羅連着眉目傳情。

    且彼女每詣教堂,必盛其容飾,矚目于羅連若,以之常為堂中教衆所側目。

    有人謂見女于行動時,故觸羅連若之足,并見二人密通情劄雲。

     事聞于神甫,某日,召羅連若人室,婉言詢之:“外傳爾與傘鋪女行止不檢,此事究屬實否?”羅連着滿臉愁雲,頻頻搖首,哽咽中再三聲言:“絕無其事。

    ”神甫視其年事尚幼,平時信心堅笃,知其決無虛言,遂亦信之。

     無奈神甫之疑窦雖解,而出人教堂之衆人間,流言仍未稍戢,西美昂與羅連若既親如手足,自更懸懸于懷。

    方其初聞惡诼,深感羞澀,亦以嚴詞究詢,終至羞與羅連若為伍。

    某日,在聖魯卡堂後園,拾得女緻羅連若豔書,值室中無人,即面擲羅連若前,載恫載誘,再次反複究詢,而羅連若仍唯紅霞蒙其美顔,力言“此女雖傾心于餘,餘但納其書翰,從未置答也!”唯西美昂仍不之信,追究不休,羅連若乃勃然日:“爾以餘為欺上帝之人欽?”言訖,離室而去,如小鳥之驚逝。

    西美昂方深悔己之多疑,嗒然欲出,忽見羅連若匆匆折返;騰身抱西美昂首,嗫嚅而言曰:“餘過矣!”西美昂不及置答,則彼已掩其淚濡之臉,又複疾奔而出矣。

    而此“餘過矣”之低語,終乃不明其寓意,謂己确已與女有染,自知過惡,抑以己疾言厲色答西美昂,而深表歉仄耶? 後此不久,又傳傘鋪女身懷六甲,且自由于乃父,謂腹中胎兒乃羅連若之裔。

    傘翁大怒,立訴于神甫。

    事至于此,羅連若無辭自解。

    是日,神甫集法衆磋議,決予破門之處分。

    羅連着既遭破門,即面臨逐離教堂,生計中斷之厄。

    但如此罪人,若害其留堂,則事關上帝之榮光,斷不可行。

    平時親密相處之法衆,遂亦不得不揮淚摒羅連苦于門外。

     其哀痛最甚者,西美昂也。

    西美昂既憫羅連若之被逐,又怒其欺罔,遂于少年倉皇去堂時,在門際迎面饷以老拳,羅連若受擊仆地,複強自起立,淚眼望天,喟然長歎曰:“主乎,乞宥恕西美昂,彼實不明餘真象也!”西美昂聞語悚然,唯伫立門際,向空續舞其老拳。

    自餘法衆,亦乘機斂手,默然無言,面色陰沉。

    據彼時臨場目擊者雲,時暴風将至,無色慘淡,羅連若嗒然低首,向長崎西空夕陽殘照處,踽踽而行,其蕭條之清影,如飄搖于火焰中也。

     自後羅連若一變其昔日聖魯卡堂提爐童子之風貌,栖身郊外卑田院中,赫然為一可憫之乞兒矣。

    尤以原為異教人所嫉視之天主教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