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在大教堂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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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該做了。

    教士輕輕晃着身體,走上樓梯;他敏捷地移動雙腳,邁着小步登上講壇。

    他真的要布道嗎?或許那位堂守并非是個傻瓜,他想方設法把K引到布道教士這邊來;在這座空無一人的教堂裡,完全應該這樣做。

    不過,教堂裡的某處還有一位老妪,站在聖母像前面;她也應該來聽布道。

    如果真要做禮拜,為什麼管風琴不先奏樂;管風琴沉默着,它的一排排長管子在黑暗中若隐若現。

     K思忖着是否應該立即離開;要是現在不走,等禮拜式一開始,就沒機會走了,就得一直呆到結束;到辦公室去上班已嫌太遲,再等意大利人,也已經沒有必要;他看看表,十一點了。

    可是,真的要布道嗎?K一人能代表全體會衆嗎?如果他隻是一個來參觀大教堂的外地人,那又會怎麼樣?他現在的情況與此相仿。

    在天氣這麼壞的一個周日裡,上午十一點開始布道,這種想法委實荒謬。

    教士——那人無疑是教士,他是一位面部線條柔和、膚色黝黑的青年——走上講壇,顯然隻是為了去吹熄那盞燈,點燃它是個錯誤。

     然而,事情并非如此;教士看了看聖燈,把它轉得更高一些,然後慢慢轉過身,雙手扶着石欄的棱角狀邊緣。

    他這麼站了一會兒,眼睛環視四周,頭卻不動。

    K後退了一大段距離,雙肘支在最前面的一條長凳上。

    他不知道堂守在什麼地方,但朦朦胧胧地感到那位背部略駝的老人正在恬靜地休息,似乎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的分内事。

    大教堂裡此時此刻多麼寂靜啊!可是,K不得不打破這片寂靜,因為他無意在此久待。

    如果這位教士的責任是不管環境條件如何,非要在此時此刻布道,那就讓他講好了;用不着K的配合,他也能布完道,就像K的在場也肯定不會提高他布道的效果一樣。

    所以K開始慢慢挪動雙腳,踮起腳尖,沿着長凳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寬敞的中廊裡;沒有任何東西阻礙他行走,隻聽見他雙腳輕輕踏着石磚發出的聲音和拱頂上傳出的微弱、然而持久的回聲,回聲交織在一起,越來越響。

    K向前走去,他有一種被人遺棄的感覺,空空如也的長凳之間,隻有他一個人,也許教士的目光正追随着他;大教堂的寬敞使他吃驚,已經接近人類可以容忍的極限了。

    他走過剛才撂下畫冊的地方,不待停步,便一手拿起了畫冊。

    他差不多已經走到長凳盡頭,正要踏進他與門口之間的一塊空地時,忽然聽見教士擡高了嗓門——教士的嗓音洪亮,訓練有素。

    它在這個期待着聲音的大教堂裡回蕩!但是,教士并不是對會衆講話,他的話毫不含糊、一清二楚,他在喊着:“約瑟夫-K!” K吃了一驚,呆視着眼前的地闆。

    他暫時還是自由的,可以繼續走自己的路,可以溜進前面不遠處那些暗黑色的小木門中跑掉。

    這将表明,他沒有聽懂這喊聲,或者雖然聽懂了,卻并不當一碼事。

    但是,如果他轉過身去,就會被逮起來,因為這等于承認,他确實聽懂了,他就是教士招呼的人,他願意俯首聽命。

    假如教士再一次喊出K的名字,他準會繼續往前走;不過,盡管他站住等了很久,卻一直沒有任何聲音;他忍不住稍稍轉過頭,看看教士在幹什麼。

    教士和先前一樣,靜靜地站在講壇上,他顯然已經發現K轉了一下腦袋。

    如果K不調過身,不正面對着他,他們就會像小孩子玩捉迷藏遊戲一樣。

    K轉過身,教士招呼他走近一些。

    既然現在已經沒有必要回避了,K便三步并作兩步,匆匆朝着講壇往回走——他很好奇,并且急于縮短這次會見的時間。

    他走到前幾排座位面前停下,但教士覺得相距還太遠,便伸出一隻胳膊,伸直食指,指着講壇跟前的一個地方。

    K也照辦了;當他站到指定的地方後,不得不使勁往後仰頭,才能看見教士。

    “你是約瑟夫-K,”教士說,他從石欄上舉起一隻手,随随便便地做了個手勢。

    “是的”,K說。

    他想道,以前自己通名報姓時是何等坦然,最近自己的姓名卻成了一個莫大的負擔,現在,那些素昧平生的人似乎都已經知道他的稱謂。

    在被别人辨認出來之前先作自我介紹,該是多麼愉快啊!“你是個被告,”教士說,他把嗓門壓得很低。

    “是的,”K說,“别人是這樣對我說的。

    ”“那麼你就是我要找的人,”教士說,“我是獄中神父。

    ”“噢,”K說。

    “我把你叫到這兒來,”教士說,“是想跟你談談。

    ”“我事先并不知道,”K說,“我上這兒來,為的是陪一個意大利人參觀大教堂。

    ”“這是離題話,”教士說,“你手裡拿的是什麼?祈禱書嗎?”“不是,”K答道,“是介紹本市值得一看的那些風景點的畫冊。

    ”“放下,”教士說。

    K使勁把畫冊扔出去,畫冊在空中打開,随即帶着散亂的畫頁掉落在地上,還向前滑了一段。

    教士問道:“你知道你的案子情況很糟嗎?”“我自己也這麼想,”K說,“我能做的都做了,但至今毫無成效。

    當然,我的第一份申訴書還沒有遞上去。

    ”“你認為結果将會怎麼樣?”教士問。

    “起初我想準會有個好結果,”K說,“但是,現在我常常充滿疑慮。

    我不知道結果會怎麼樣。

    你知道嗎?”“不知道,”教士說,“不過我擔心會很糟。

    人家認為你有罪。

    你的案子也許将永遠隻由低級法庭審理,不會往上轉。

    你的犯罪事實據說已經核實,至少現在如此。

    ”“但是我并沒有罪,”K說,“這是一個誤會。

    何況,事情真的到了那種地步,又怎麼能說某人有罪呢?我們不過是普通人,彼此都一樣。

    ”“這話很對,”教士說,“可是,一切有罪的人都是這麼說的。

    ”“你也對我有偏見嗎?”K問。

    “我對你沒有偏見,”教士說。

    “謝謝你,”K說,“然而,所有與此案訴訟有關的人都對我懷有偏見。

    他們甚至影響了局外人。

    我的處境正變得越來越困難。

    ”“你曲解了案情,”教士說,“判決是不會突然作出的,訴訟的進展會逐漸接近判決。

    ”“原來是這樣,”K說,他低下了頭。

    “你下一步準備怎麼辦?”教士問。

    “我要争取更多的幫助,”K說,他重新擡起頭,看看教士對這句話會有什麼反應。

    “有幾種可能性我還沒有探索過。

    ”“你過多地尋求外部幫助,”教士不以為然地說,“特别是從女人那兒。

    你不覺得這種幫助并不正當嗎?”“在有些案子裡,甚至有許多案子裡,我可以同意你的看法,”K說,“但并非永遠如此。

    女人有很大的影響,如果我能動員我認識的幾位女人,一齊為我出力,那我就肯定能打赢官司。

    特别是在這個法庭面前,它的成員幾乎全是好色之徒。

    預審法官隻要遠遠瞧見一個女人,就會把案桌和報告統統撞翻在地,迫不及待地跑到她跟前去。

    ”教士把身子探出石欄外,顯然他已經第一次感到位于頭部上方的拱頂的壓迫。

    外面的天氣肯定糟糕透頂,現在教堂裡連一點微弱的亮光也沒有了,黑夜已經降臨。

    大窗子上的彩色玻璃沒有一塊能透過一絲光線來照亮黑暗的牆壁。

    就在這時,堂守開始把神壇上的蠟燭一支支吹滅。

    “你生我的氣嗎?”K問教士,“你很可能不了解你為之服務的法庭的性質。

    ”他沒有得到回答。

    “這些隻是我個人的體會,”K說。

    上面還是沒有回答。

    “我并不想冒犯你,”K說。

    聽到這兒,教士在講壇上厲聲嚷道:“你的目光難道不能放遠一點嗎?”這是忿怒的喊聲,同時又像是一個人看到别人摔倒、吓得魂不附體時脫口而出的尖叫。

     他們兩人沉默了好久。

    在一片黑暗中,教士當然看不清K的模樣,而K卻能借着小燈的亮光把他看得很清楚。

    他為什麼不走下講壇?他沒有布道,隻告訴K幾則消息;K考慮了一下,這些消息隻會對自己有害,而不會有什麼幫助。

    然而K覺得,教士的好意是毋庸置疑的。

    隻要教士離開講壇,他們就有可能達成一緻的意見;K就有可能從他那兒得到決定性的、可以接受的忠告,比如說,他可能給K指出途徑,當然并非讓K去找有權有勢的人物,為他的案子斡旋,而是避免K涉嫌,使他從這件案子中徹底脫身,完全遊離于法庭管轄之外自由生活。

    這種可能性應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