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谷物商勃洛克——解聘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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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師在推動案子的進展方面到底做了多少實際工作?律師住了嘴,給K一個講話的機會,他或許已覺察到,K比往常更咄咄逼人;他看見K仍舊一言不發,便問道:“你今晚到這兒來,有什麼特殊事情嗎?”“是的,”K說,他伸出一隻手,遮住燭光,以便把律師看得更清楚些。

    “我來告訴你,從今天起,我不需要你過問我的案子了。

    ”“我沒聽錯吧?”律師問道,他一隻手撐在枕頭上,微微欠起身來。

    “我希望你沒聽錯,”K說,他坐得筆直,似乎處于戒備狀态。

    “好吧,咱們可以圍繞着這個設想商量一下,”律師停了一會兒說。

    “這不是設想,而是事實,”K說。

    “就算是吧,”律師說,“不過咱們用不着這麼匆忙。

    ”他用“咱們”這個詞,好像不想讓K離開他,如果實在不能當K的正式代理人,至少可以給K出幾個主意嘛。

    “這不是一個匆忙作出的決定,”K說;他慢慢站起來,退到椅子後面,“我是深思熟慮過的,也許考慮的時間已經夠久了,這是我的最後決定。

    ”“既然這樣,請允許我發表一點看法,”律師說,他踢開鴨絨被,坐在床沿上。

    他的腿上稀稀地長着白色的汗毛,他由于沒穿褲子而冷得直發抖。

    他請K把沙發上的毛毯遞給他。

    K拿起毯子說:“你沒有必要這麼凍着。

    ”“我有充分的理由這麼做,”律師說,他把被子技在肩上,用毯子裹着腿,“你叔叔是我的朋友,我也慢慢喜歡上了你。

    我公開承認這點,沒什麼可難為情的。

    ”K不願意聽這個老頭抒發感情,因為這就迫使他不能不把話講得更明白一些,而他則想避免這麼做;另外,他自己承認,律師的話雖然絲毫不能影響他的決定,但也使他很尴尬。

    “我感謝你的友好态度,”他說,“你竭盡全力,做了你認為對我有利的事,對此我表示欣賞。

    不過,最近一段時間以來,我慢慢懂得了,光有你的努力是不夠的。

    我當然不應該試圖把自己的看法強加給一個比我年長得多、有經驗得多的人;如果我無意中似乎正在這樣做,那就請你原諒我,可是——用你的話來說——我有充分的理由這麼做。

    我相信,在我的案子中,應該采取比迄今為止強有力得多的措施。

    ”“我理解你,”律師說,“你感到不耐煩了。

    ”“我沒有不耐煩,”K說,他有點惱火,因此不那麼注意酌字斟句了,“我第一次跟叔叔一起來拜訪你的時候,你就應該發現,我并不把我的案子當作一碼事;如果别人不強迫我想起它,可以說,我早就把它忘得一幹二淨了。

    但我叔叔堅持要我聘請你做我的代理人;我這麼做了,為的是使他高興。

    從那時起,我當然希望,這件案子在我心頭的壓力會減輕一些,因為聘請律師的目的就是要把壓力勻一點給律師。

    然而事實恰恰相反。

    自從我聘請你做我的代理人以後,這件案子反而使我更加苦惱了。

    我獨自一人時,什麼事也不想幹,但我幾乎毫無憂慮;而請了律師後,我覺得條件已經齊備,隻等發生一件什麼事了。

    我日以繼夜地等着你的幹預,等得我心焦如焚;但你卻什麼事情也沒做。

    我承認,你給我提供了許多有關法院的情況,這些情況在别處也許是聽不到的。

    可是這種幫助對我來講遠為不夠,要知道案子正折磨着我,刺痛着我的心。

    ”K把椅子推到一邊,直挺挺地站着,雙手插在上衣口袋裡。

    “當一個人的活動到了一定階段以後,”律師壓低聲音、心平氣和地說,“就不會出現什麼真正新鮮的東西了。

    我的委托人中,不知有多少也像你這樣,當案子到了一定程度後,就到我這裡來,站在我面前,腦子裡轉着同樣的念頭,嘴裡說出同樣的話!”“好吧!”K說,“這麼說來,他們也和我一樣是事出有因的。

    這并不能反駁我的論點。

    ”“我不想反駁你的論點,”律師說,“我隻想補充一句,我希望你比其他人理智一些,尤其是因為關于法院的活動以及我自己的做法,我對你講的要比我通常對一般委托人講的多得多。

    而我現在卻不得不看到,盡管這樣,你卻對我不夠信任。

    你沒有為我創造方便條件。

    ”律師真會在K面前低聲下氣!他絲毫不考慮自己的職業尊嚴;在這種時候,職業尊嚴最容易受到損害。

    他為什麼要這樣呢?如果人們的印象符合事實的話,他是一位闊綽的律師,登門求助的人很多;對他來說,失去K這麼一位委托人,失去K的酬金,算不了什麼。

    何況他身體有病,自己應該想到,少接受幾個委托人是明智的。

    可是,他卻緊緊抓住K不放!為什麼?是因為他和K的叔叔有私人交情嗎?還是因為他真的認為該案很特殊,他可以借為K辯護或通過讨好法院裡的朋友等方式,來提高自己的聲望呢?後面這種可能性是不能排除的。

    K仔細端詳着他的臉,可是卻發現不了任何迹象。

    人們幾乎可以認為,律師故意裝出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看看他的話會引起什麼效果。

    然而,律師顯然把K的沉默作了太有利于自己的解釋,因為他接着說:“你大約已經發現,我的辦公室雖然很大,但是我卻不在助手。

    前幾年可不是這樣,那時有幾位學法律的年輕學生在我這裡工作;不過現在就剩我一個人了。

    我作了這種變革,一方面是為了适應我的業務活動的變化,因為我漸漸地隻過問像你這樣案子了;另一方面是為了适應我心中逐漸形成和鞏固的一種信念。

    我發現,我不能把過問這些案件的責任委托給其他人,否則肯定會使我的委托人蒙受不白之冤,使我已經着手做的事情冒失敗的危險。

    但是,我決定把這種類型的案子全部接受下來以後,自然而然地就産生了這樣的後果:我隻好拒絕接受大部分委托給我的案子,隻接受那些跟我有密切關系的案子。

    我可以告訴你,就在我家附近便有不少可憐蟲,不管我給他們介紹哪個蹩腳的律師,他們都會急忙找上門去的。

    由于工作過度緊張,我的身體搞垮了。

    不過我并不為自己的決定感到後悔;我也許應該更果斷一些,接受的案子更少一些。

    我應該專心緻志地過問我所接受的那些案子,這種做法經證明是必要的,是有道理的。

    我有一次曾經讀到過一篇出色的文章,介紹兩類律師的區别:一類律師隻過問一般法律權益問題,另一類律師過問像你們這樣的案子。

    兩者的區别在于:前者手裡拿着一條細線,牽着他的委托人走,一直到判決作出為止;後者則從一開始就把委托人扛在肩上,背着他走,從不把他放下,一直背到作出判決,甚至背到判決以後。

    确實如此。

    但是,如果說我挑起這麼重的一付擔子而從來也不後悔,那也不大符合事實。

    比如說,在你的案子中,我的努力完全遭到誤解了;這時,隻是在這時,我才感到有一點後悔。

    ”這番話并沒有使K心悅誠眼,隻是使他更加不耐煩了。

    律師講話的口氣提醒他,要是他讓步的話,會面臨什麼後果:以前的那些規勸又會重複一遍,律師将再次介紹申訴書的進展情況和某些法官的謙恭溫和态度,還會勸他别忘記在這個過程中存在的巨大困難——總之,那套陳詞濫調又會搬出來,目的在于用虛幻的希望哄他,或者用同樣虛幻的威脅折磨他。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應該到此止步,永遠終結。

    于是他說道:“如果我仍舊請你做我的代理人,你打算在我的案子中再采取一些什麼措施?”律師對這個挑釁性的問題居然也逆來順受,他回答道:“我将繼續采取我已經采取的那些措施。

    ”“我早就料到了,”K說,“好吧,再談下去等于浪費時間。

    ”“我将再試一試,”律師說,好像有過錯的是K,而不是他自己。

    “我有這麼一個感覺:你在評價我的能力時大錯特錯了,你的一般表現也不對頭,這都是由于你雖然是個被告,卻受了太好的待遇的緣故。

    換句話說,或者更确切地說,他們對你疏忽了,這是表面上的疏忽。

    當然,他們這麼做是有道理的:被告戴上鐐铐往往比逍遙法外更感到安全。

    不過,我得讓你瞧瞧,其他被告得到的是什麼待遇,你也許能從中學到點東西。

    我現在就把勃洛克叫來;你最好去把門打開,然後坐在這兒,坐在床頭櫃旁邊。

    ”“好吧,”K說,他執行了這些指示,他一貫願意學點東西。

    然而,為了慎重起見,他又問了一句:“你知道我要解聘你嗎?”“知道,”律師說,“不過你如果想改變主意的話,還來得及。

    ”他重新躺到床上,蓋上毯子,一直蓋到下巴上,然後轉過身去,臉朝牆躺着。

    接着他按了鈴。

     萊妮差不多在同一時刻就出現在眼前,她匆匆投過幾瞥目光來,想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她看見K正安安靜靜地坐在律師的床邊後,似乎放心了。

    她微笑着朝K點點頭,但是K隻是毫無表情地瞧着她。

    “把勃洛克領到這兒來,”律師說。

    但是萊妮卻沒有去領勃洛克,而是走到門口,喊了一聲:“勃洛克!律師叫你!”然後,也許因為律師的臉對着牆,沒有注意她,她便乘機悄悄走到K的背後,靠着椅子背,身子向前傾去,伸出手指,溫情脈脈地撥弄着K的頭發,或者撫摸他的太陽穴,使他一直神志恍惚。

    最後K不得不抓住她的手,讓她别再摸;她反抗了一陣,隻好屈服。

     勃洛克一叫即應,但他走到門口時卻猶豫不決起來,顯然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進屋。

    他睜大眼睛,擡起頭,似乎盼着有人叫他第二遍。

    K本來想讓勃洛克進來,但他已決定不僅和律師,而且也和在律師家裡的所有人決裂,所以他一動也不動。

    萊妮也一句話沒說。

    勃洛克發現,至少誰也沒有攆他走,便蹑手蹑腳地進了屋;他的面部表情很緊張,雙手攏在背後,門沒有關,以便随時可以出去。

    他顧不上看K一眼,隻盯着那條隆起的毯子,律師緊靠着牆蜷縮在毯子下面,所以沒法看見。

    不過,床上倒傳來了一個聲音:“是勃洛克嗎?”勃洛克聽到這個聲音,像是被人打了一下,不由得向前走了好幾步。

    他跌跌撞撞,似乎胸前剛挨了一拳,背後又被捶了一下;他接着深深鞠了個躬,雙腳立定,答道:“為您效勞。

    ”“你來幹什麼?”律師問,“你來得不是時候。

    ”“不是有人叫我來嗎?”勃洛克說,他的話與其說是對律師說的,倒不如說是對自己說的,他伸出雙手,好像在護着自己,同時準備随時溜出門去。

    “是有人叫你來,”律師說,“不過,反正你來得不是時候。

    ”律師停了一會兒,又補充了一句:“你總是來得不是時候。

    ”勃洛克自從聽見律師的聲音後,便把目光從床上移開,凝視着一個屋角,他隻是聽着律師說話,不想看着律師,大概是太晃眼,他受不了。

    不過,他聽律師講話也很費力,因為律師臉貼着牆,聲音又很輕,說得很快。

    “你希望我走開嗎?”勃洛克問。

    “嗨,既然你已經到這兒了,”律師說,“你就呆着吧!”勃洛克渾身直打顫,人們可能會以為,律師沒有滿足勃洛克的願望,而是威脅說要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