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關燈
說話的嗓門越來越響,而自己卻并沒覺察到。

    賽耶夫人左邊耳環那個小藍星星下面的大半個脖子脹得绯紅,她筆挺地坐着,正在講她圖書館裡的兩位同事長期為了雞毛蒜皮的事而不和,來逗主人樂。

    這不過是辦公室裡極其普通的瑣事,可是她一會兒學施裡爾①小姐的尖嗓門,一會兒又學巴索②先生的男低音,再加上普甯意識到這個晚會進行得挺順利,使他高興得低着腦袋,一手遮臉,哈哈大笑不已。

    羅伊?賽耶一邊瞧着他那汗毛孔多的灰鼻頭下面的五味酒,一邊獨自會心微笑,彬彬有禮地聽瓊?克萊門茨扯淡,這當兒她可有點醉貌咕咚了,要麼做出一副一個勁兒眨巴眼的迷人樣兒,要麼甚至緊緊閉上她那長睫毛的藍眼睛,說起話來也氣喘籲籲,嗯啊呃地一停一頓,不是點斷句子就是積蓄新的沖勁:“可您不認為——呃——他想要幹的——呃——差不多在他每部小說裡——呃——就是要表達某些叫人難以置信地反複再現的情況嗎?”貝蒂一直保持清醒的頭腦,挺内行地照料大家的飲料。

    房間凹壁那邊,克萊門茨沉着臉,沒完沒了地轉動那個地球儀,哈根正在謹慎地避免用他在比較情投意合的場合中所慣用的那種口氣,把布勞倫吉夫人講給哈根夫人聽的有關愛德爾森夫人的最新新聞,再轉告給克萊門茨和咧嘴笑的托馬斯聽。

    普甯端着一盤杏仁糖走過來。

     “我們談的内容,鐵莫菲,你那貞潔的耳朵可聽不得,” 哈根對普甯說,普甯素來承認他對任何“猥亵的轶事”都從來沒領略出什麼滋味。

    “不過嘛——” 克萊門茨溜達到女客那邊去了。

    哈根又把那個趣聞重說一遍,托馬斯又龇牙咧嘴地笑。

    普甯用手朝講故事的人打①原文為Shrill,意為尖聲。

     ②原文為Basso,意為男低音。

     個表示厭惡的俄國式“接着說你的吧”手勢,還添了一句:“三十五年前,我就在敖德薩聽到過這種趣聞轶事,可是,就連那時候我都沒鬧明白那裡面有什麼可逗人樂的地方。

    ” 1晚會進行到更遲階段,賓客之間的交談又重新做了調整。

    克萊門茨感到無聊,坐在那張兩用長沙發一頭翻閱一本《弗蘭德派①畫家傑作集》,這本畫冊是維克多的母親送給孩子的,後來他又留給普甯了。

    瓊坐在一個腳凳上,緊挨着她丈夫的膝蓋,寬大的裙子上放着一盤葡萄,正在琢磨什麼時候告辭才不至于傷害鐵莫菲的感情。

    别人都在聽哈根就當代教育問題發表高論:“你們也許會笑,”他一邊說,一邊向克萊門茨投了個尖銳的眼色,後者搖搖頭,表示拒絕接受這一指責,接着把那本畫冊遞給瓊,指着裡面某一張突然引起他興趣的畫兒。

     “你們也許會笑,可我敢說唯一擺脫困境的辦法——隻要一點兒,鐵莫菲,好好,夠了——就是把學生統統都鎖在隔音室裡,幹脆取消講堂。

    ” “對,應該那麼辦,”瓊小聲沖她丈夫說,把畫冊又遞還給他。

     ①指十五世紀到十九世紀弗蘭德和比利時著名畫家形成的一個繪畫流派。

     “我很高興你同意我的意見,瓊,”哈根接着往下說。

    “可我因為闡述了這套理論而被人稱為enfantterrible①;不過,等你們聽我講完之後也許就不會那麼輕易地同意啦。

    各門學科的講座盡可能都給灌成唱片,供隔離開來的學生選聽……” “可是教師的個性,”瑪格麗特?賽耶說,“肯定在他講課的時候起點作用啊。

    ” “根本不起!”哈根喊道。

    “悲劇就在于此!舉例來說,有誰需要他,”——他指着容光煥發的普甯——“誰需要他的個性呢?沒人要!他們毫不理會鐵莫菲那種絕妙的個性。

     現世要的是一台機器,而不是一個鐵莫菲。

    ” “可以叫鐵莫菲上電視廣播嘛,”克萊門茨說。

     “噢,那敢情太好啦,”瓊沖她的主人微笑着說,貝蒂也連連點頭。

    普甯向她們深深鞠躬,還張開兩臂做個“我被繳了械”的姿勢。

     “您對我這個引起争議的計劃有何高見?”哈根問托馬斯。

     “我可以把托姆的想法講給您聽,”克萊門茨說,眼光依舊注視着腿上打開來的畫冊裡面那幅畫。

    “托姆認為最好的教學方法就是靠課堂讨論,也就是說讓二十個年輕的傻瓜和兩個趾高氣揚、發精神病的家夥,就一個他們和老師都鬧不明白的題目進行五十分鐘的讨論。

    喏,最近三個月,”他毫①法語:搗蛋鬼。

     無邏輯地轉了話題,“我一直在找這張畫兒,今兒個總算找到了。

    我那部關于手勢哲學的新著,出版商要一張我的相片。

    瓊和我都記得我們不知在什麼地方見到過一位大師畫的古人像十分象我,可又記不清他的時代了。

    可您瞧,就在這兒呐,就在這兒呐。

    需要修描的地方隻不過是加一件運動衫,取消這位戰士的手就行了。

    ” “我當真得抗議,”托馬斯開始說。

     克萊門茨把打開的畫冊遞給瑪格麗特?賽耶看,她哈哈大笑起來。

     “我得抗議,勞侖斯,”托姆說。

    “比起那種老式的死闆的講課辦法,一種在廣闊歸納的氣氛中輕松自在的讨論,對教育來說,是一種更切合實際的作法。

    ” “當然,當然,”克萊門茨說。

     普甯要給瓊的酒杯再斟滿,她急忙站起來,用小手捂住杯子。

    賽耶夫人看看手表,又看看她的丈夫。

    勞侖斯張嘴打了個小呵欠。

    貝蒂問托馬斯認不認識一個住在古巴聖克拉拉的、名叫福格曼的蝙蝠專家。

    哈根要一杯白開水,啤酒也行。

    他長得象誰呀?普甯蓦地想到。

    埃裡克?溫德嗎? 怎麼?他倆在體形上可沒有什麼相似的地方。

     1最後一個場面是在門廊裡。

    哈根找不到他來的時候拄着的那根手杖了(它其實掉在盥洗室的一根管子後面了)。

     “我可能把小錢包忘在我剛才坐的地方啦,”賽耶夫人說,一面盡可能輕地把她那陷入沉思的丈夫朝客廳推了一下。

     普甯和克萊門茨,象兩尊酒足飯飽的門神,正站在起居室門外兩側,交談最後幾句話,兩人同時把肚子往裡一縮,讓一聲不響的賽耶走進去。

    在房間正中央,托馬斯教授和勃裡斯小姐——他背着兩隻手,時不時踞起腳後跟,她呢,手裡端着托盤——兩人站在那裡正在讨論古巴,據貝蒂所知,她的未婚夫有個表親在那裡住過很長一段時間。

    賽耶跌跌撞撞地從這把椅子找到另一把椅子,也不知道到底在哪兒居然撿到一個白色手提包,因為他腦子裡正忙着構思當晚要在日記上記載的詞句:我們坐在那兒喝酒,各人有各人的往事鎖閉在心田;而命運的鬧鐘撥好在未知的将來——這時,終于有一個手腕擡起來,配偶之間的眼神相遇……這當兒,普甯問瓊?克萊門茨和瑪格麗特?賽耶願不願意上樓看一看他把房間布置得怎麼樣。

    這個主意引起了她們的興緻。

    于是,他在前面領路。

    他現在那間所謂的工作室顯得十分舒适,那劃了七橫八豎的道道的地闆上鋪了那條多少有點象巴基斯坦出品的地毯,它原來是為他學校裡那間辦公室購置的,最近他一聲不吭地從大吃一驚的法特恩弗爾斯腳底下抽了回來。

    一條普甯一九四○年離開歐 洲、橫渡大西洋時蓋的格子毛毯和一些具有特殊風格的靠墊,裝飾着那張不能移動的床。

    幾個粉紅色書架子,他發現上面本來放着好幾代兒童讀物——從一八八九年霍拉旭?小阿爾吉爾①的《擦皮鞋的湯姆,或通往成功之路》開始,通過一九一一年厄納斯特?湯普遜?賽頓②的《林中之狼》,一直到一九二八年版附有模糊小照片的十卷本《康頓插圖百科全書》——如今他都給撤下來,換上了他從溫代爾學院圖書館借來的三百六十五本書。

     “想想看這些書都是我蓋的章啊,”賽耶夫人歎了口氣說,轉動眼珠子,裝出一副驚愕的模樣兒。

     “也有些是米勒夫人蓋的章,”這位對曆史事實一絲不苟的普甯說。

     卧室給參觀者印象最深的是一座挺大的折疊屏風,擋住了那張有四根帳杆的卧床,使它免受那種不可不防的過堂風吹,此外是從那排小窗戶望出去的景緻:五十英尺開外驟然豎起一道黑色的石壁,頂上黑糊糊的草木上方是一片黯淡的星空。

    勞侖斯獨自一人在後面草坪上溜達,穿過一扇窗戶映在地上的倒影,走進幽暗之處。

     “你總算真的過得蠻惬意了,”瓊說。

     ①霍拉旭?小阿爾吉爾(1832-1899):美國兒童讀物作家,一生寫過一百二十種兒童讀物,主人公多半是擦皮鞋和賣報的孩子,由于品德優良而得到發财緻富和成功的報償。

     ②厄納斯特?湯普遜?賽頓(1860-1946):出生在英國的美籍博物學家與作家,為兒童寫了許多自繪插圖的動物書籍,著名作品有《我所知道的野生動物》(1896)等。

     “你知道我要告訴你點什麼,”普甯得意揚揚,悄沒聲兒答道。

    “明天早上,在那道神米(秘)之幕下,我要會見一位準備幫我買下這所房子的先生咧!” 他們走下樓來。

    羅伊把貝蒂的小手提包錯遞給他太太了。

    海爾曼找到了他的手杖。

    大家又找了找瑪格麗特的小手提包。

    勞侖斯重新露面。

     “再見,再見,溫教授!”普甯大聲喊道,他的臉在門廊的燈光下又紅又圓。

     (在門廳裡,貝蒂和瑪格麗特還在欣賞揚揚得意的哈根博士那根最近剛從德國收到的多節手杖,它的頂端刻着一個驢頭。

    驢頭的一隻耳朵還會晃動。

    這根手杖原來屬于哈根那位出生在巴伐利亞①的爺爺,一位鄉村牧師。

    根據牧師留下的一張紙條上的說明,另一隻耳朵的機關是一九一四年壞了的。

    哈根說他拿這根手杖是為了防綠坪街的某條阿爾薩斯狗。

    美國的狗對街上的行人不習慣。

    他本人一向喜歡步行而不愛開車。

    那隻耳朵修理不好了,至少在溫代爾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 “我現在真鬧不明白他幹嗎那樣稱呼我,”人類學教授特?維?托馬斯對克萊門茨夫婦說,他們正一塊兒穿過黑暗,朝四輛停在馬路對面榆樹下面的汽車走去。

     “我們這位朋友,”克萊門茨答道,“有他自己一套命名的方法。

    他嘴裡變化無窮,給生活增渤了樂趣。

    他把字音念錯,神奇得跟神話一般。

    他即使一說溜了嘴,也是深奧難解①巴伐利亞:德國南部一地區。

     的。

    他管内人叫蔣。

    ” “可我還是覺得有點别扭,”托馬斯說。

     “他可能把你當做另外一個人了,”克萊門茨說。

    “據我所知,你真可能就是另外那個人。

    ” 在他們穿過馬路之前,哈根博士趕上了他們。

    托馬斯看上去還是困惑不解,向大家告辭走了。

     “好啦,再見,”哈根說。

     這是一個美好的秋夜,大地猶如絲絨,蒼穹宛如鋼鐵。

     瓊問道:“你真的不搭我們的車,讓我們送你一趟嗎?” “走十分鐘路就到了。

    這樣美妙的夜晚,真叫人想溜達溜達。

    ” 三個人站在那裡,凝視了一會兒星星。

     “這些全是世界啊,”哈根說。

     “否則,”克萊門茨打個呵欠說,“也許是可怕的亂七八糟的一團。

    我懷疑宇宙原本是個發熒光的屍體,而我們就在那裡面。

    ” 從亮着燈的門廊那邊傳來普甯爽朗的笑聲,他剛向賽耶夫婦和貝蒂?勃裡斯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