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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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蠻可以追求她——要是她頭腦裡沒有保姆那樣的思路,這一點她至今也沒改掉,他确實會向她求愛的。

    她現在還能照一種“她說——我說——她說”的方式講個挺長的故事。

    無論如何您也沒法叫她别去相信她喜愛的婦女雜志所宣揚的那套學問和小聰明。

    她仍然耍弄那個古怪的小把戲——在普甯小小的社交圈子裡還有兩三個小家子氣的年輕婦女也喜歡那一套——那就是您提醒她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兒時,她就會在您的衣袖上遲遲疑疑地拍一下,以表示承認或者毋甯說是反擊:您會說,“貝蒂,你忘了還那本書啦”,或者“貝蒂,我還當你說過一輩子不結婚呢”,她在作出具體回答之前,就會來一下那個假正經的動作,同一瞬間又縮回她那碰到您手腕的胖乎乎的手指頭。

     “他是個生物化學家,眼下在匹茲堡①工作,”貝蒂一邊說,一邊幫助普甯把抹了黃油的法國面包片擺在一罐新鮮而滑溜溜的灰色魚子醬周圍,還洗幹淨三大串葡萄。

    另外還有一大盤拼盤啦,真正德國稞麥粗面包啦,一碟加了特種佐料、搭配泡菜和青豆的冷蝦啦,番茄醬拌的小紅腸啦,熱pi-roznki②(蘑菇餡餅、肉餡餅、白菜餡餅)啦,外加四種幹果和各種好吃的東方甜食。

    飲料包括威士忌(貝蒂送的禮)、ryabinovka③(一種花椒漿果酒)、白蘭地加石榴汁的雞尾酒,當然還有普甯的五味酒,一種由冰鎮的法國葡萄酒、葡萄柚汁和櫻桃酒攙和的令人容易陶醉的烈酒,這位一本正經的主人已經把它們倒在一個帶有渦旋羅紋和百合花底花紋的海藍色耀眼的玻璃大碗裡攪起來。

     “唷,多漂亮的碗啊!”貝蒂喊道。

     普甯用滿意的驚奇目光瞥了一眼那個碗,仿佛頭一次看到它似的。

    他說這是維克多送的禮物。

    對了,他現在好嗎?他喜歡聖?巴托學校嗎?他認為還可以。

    他初夏是在加利福尼亞跟他媽一起度過的,後來又在一個約塞米蒂飯店裡幹了兩個月的活兒。

    一個什麼?一家加利福尼亞山間的飯店。

    嗯,他後來又回到學校,忽然寄來了這件禮物。

     這個碗到來那一天,甭說多巧了,正好是普甯清點椅子,準備大擺宴席那一天。

    它是用一隻大盒子,裡面又是一層盒子,再加第三層盒子包裝後寄來的,其中塞滿了一大堆亂紙和木屑,一打開來就弄得廚房裡哪兒哪兒都是,真象過狂歡節撒花紙那樣。

    那個湧現出來的碗,在收禮人腦子裡産生的頭一個印象就是一個彩色缤紛的形象,一個模糊的美麗的東西,從巨大的象征力量反映了送禮人可愛的性格,以緻它實質上的特性仿佛反倒溶解在那純潔的内心的火焰中了,可是一經不了解它那真正可貴之處的局外人的稱贊,便突然一勞永逸地躍為燦爛的實體了。

     這所小房子裡回響着一陣音樂般丁零零的按鈴聲,克萊門茨夫婦帶着一瓶法國香槟酒,捧着一束大麗花走進來。

     深藍眼睛、長睫毛、短頭發的瓊穿一套比校内其他任何一位教員的妻子所能設計出來的衣服都要時髦的、舊的黑綢衣服;看到秃頂的好老頭兒鐵姆?普甯低頭輕輕親吻瓊那隻輕盈的手,總叫人覺得是件樂事,她在所有溫代爾女士們當中是唯一知道讓一位俄國紳士親吻時該把手擡多高。

     越來越胖的勞侖斯,身穿漂亮的灰色法蘭絨西服,剛一坐進那把安樂椅,就順手抄起手邊上的一本書,一看原來是本英俄——俄英袖珍辭典。

    他一隻手拿着眼鏡,朝旁邊望去,盡量想一想幾個他一直想查而現在卻又記不起來的詞,那副樣兒,盡管年輕一點,使他非常象約翰?凡?愛克那幅畫兒上的凡?德爾貝萊神甫,颚骨寬闊,頭發蓬松,那位好神甫正由一個裝扮成聖喬治的監督人指點他注意一個慌張失措的聖貞女,從而在她面前露出一副發呆的神情。

    一切都曆曆在目——雙眉緊鎖的腦門子啦、悲傷而沉思的目光啦、臉蛋上的皺褶啦、薄薄的嘴唇啦,甚至連左邊臉上那個疣子也原封沒動。

     克萊門茨夫婦還沒坐定,貝蒂又開門讓進那位對鳥形蛋糕感興趣的先生。

    普甯正要稱呼他“溫教授”,瓊——也許頗為遺憾——卻打一斷了他的介紹,說道,“哦,我們認識托馬斯!誰不認識托姆呢?”鐵姆?普甯回進廚房,貝蒂向大家敬了保加利亞煙卷兒。

     “托馬斯,我還當,”克萊門茨架着他那肥胖的腿,說,“你到哈瓦那采訪那些爬棕榈樹的漁民去了呢?” “唔,我準備下半年去,”托馬斯博士說。

    “當然,大部分現場工作已由别人完成了。

    ” “不過,得到那筆補助獎金還是挺不賴,對不?” “在我們這一行裡,”托馬斯心安理得地答道,“我們得做許多艱苦的旅行啊。

    真格的,我很可能要蹚下去,一直到達向風群島①。

    如果,”他苦笑一聲,“麥卡錫參議員不對國外旅行采取嚴厲措施的話,就好辦了。

    ” “他得到一筆一萬元的補助金咧,”瓊告訴貝蒂,後者臉上立刻做了個請安的表情,這個特殊的怪相就是把下巴和下嘴唇繃緊,慢慢點一下頭,貝蒂這類人在和自己的上司共進午餐,見到一位上了《名人錄》的人物,或者會見一位公爵夫人這種了不起的場合時,就會不由自主地表現出來那種恭敬、慶賀和有點敬畏的神情。

     賽耶夫婦開一輛嶄新的小旅行汽車來到,送給主人用一個漂亮盒子裝的薄荷糖。

    哈根博士是徒步來的,得意地高舉着一瓶伏特加酒。

     “晚上好,晚上好,晚上好,”興高采烈的哈根說。

     “哈根博士,”托馬斯一面握手,一面對他說。

    “我希望那位參議員沒看見您手裡拿着那個玩意兒在街上走來走去。

    ” 這位心地善良的博士從去年起明顯地見老了,不過還象往常那樣壯實,寬肩膀,方下巴,方鼻孔,獅子似的眉宇,一頭象灌木那樣修剪過的、長方刷子似的灰白頭發。

    他穿一套黑西服,裡面穿件尼龍白襯衫,打一條帶有紅色閃電花16①向風群島為西印度群島的一部分。

     16紋的黑領帶。

    哈根夫人因為臨時犯了她那可怕的周期性偏頭痛不能來了,真抱歉。

     普甯招待大家喝雞尾酒,“或者管它叫火烈鳥尾酒,特别是對鳥類學家來說,也許更合适些,”他妙趣橫生地說。

     “謝謝!”賽耶夫人接過酒杯時一邊唱歌似地說,一邊揚起她那長條的眉毛,表示一種文雅的探詢,其中攙和着驚奇、謙虛和愉快的意思。

    她是一位漂亮、五官端正、粉紅臉膛的四十來歲的婦女,一口珍珠般的小白牙,金色波浪鬈發,她是時髦而自在的瓊。

    克萊門茨的外地的表親,走遍了全世界,連土耳其和埃及都到過,嫁給了溫代爾學府裡最古怪而最不象學者的學者。

    這裡也應該說瑪格麗特?賽耶的丈夫羅伊一句好話,他是英語系一位多愁善感、沉默寡言的成員,這個系,除去熱情奔放的系主任考克瑞爾之外,是疑心病患者的老窩。

    外表上,羅伊是個紮眼的人物。

    如果您給他來張素描,先畫一雙棕色舊平底鞋,胳臂肘上兩塊淺米色補釘,一個黑煙鬥,兩道濃眉下一對囊眼泡,其他部分就容易填補上了。

    當中某處還隐隐約約存在一點肝病的象征,背景某處有十八世紀的詩歌,這是羅伊的專業,一片被啃得夠苦的草地,還有一條涓涓小溪和密密叢叢的一團小樹叢;這塊地盤兩邊都有帶刺的鐵蒺藜網攔起來,一邊跟斯托教授的領域相隔開,他是研究前一世紀的,那裡的綿羊更白一些,草皮更柔軟一些,小溪清澈得多;另一邊跟夏皮羅博士的十九世紀初期的領域分開,那裡薄霧籠罩着幽谷,海上多霧,還有進口的葡萄。

    羅伊?賽耶一向回避談論他的專業, 事實上回避談論任何一個專題,他浪費了十年黯淡的光陰寫了一部研究一群早被人遺忘的多餘的打油詩人的淵博著作,他還用密碼詩歌體記載了一份詳細日記,希望有朝一日後代能破譯出來,清醒地回顧一下,宣布這是我們時代裡最偉大的文學成就——依我個人之見,羅伊?賽耶,你可能做得對。

     大家都舒舒服服地一邊猛喝,一邊贊揚雞尾酒時,普甯教授便在他新近認識的那個朋友身旁一個一坐就唿哧唿哧響的膝墊上坐下來,說道:“您向我打聽雲雀,俄文裡是zavoronok,我感到很榮幸,先生,我得向您彙報一下這方面的情況。

    請把這個帶回家去吧。

    我用打字機給您打了一份壓縮過的叙述,并附有書目。

    現在我想咱們可以挪步到另外一間屋裡去啦,一頓àlafourchette①晚餐正在等着咱們呐!” 沒多大工夫,客人們又端着盛滿佳肴的盤子回到起居室來。

    五味酒也端過來了。

     “哎呀,鐵莫菲,你打哪兒弄到了這麼一個漂亮極了的碗啊!”瓊驚歎道。

     “維克多送給我的。

    ”“可他究竟打哪兒弄到的呀?” “我想大概是克蘭頓的古玩店吧。

    ” “我的天,一定貴得不得了吧。

    ” “一塊錢?十塊錢?也許不要那麼多?” “十塊錢——瞎說八道!我看呐,至少得值兩百。

    你瞧!瞧上面這扭花花紋。

    你知道,你應當讓考克瑞爾夫婦看一眼。

    他們對古玻璃玩意兒最内行。

    他們有一個萊克?頓莫爾做的涼水罐,要跟這個一比可就差得遠了。

    ” 瑪格麗特?賽耶也跟着欣賞一番,說她小時候想象灰姑娘穿的那雙玻璃鞋就是這種藍裡透綠的顔色;可是普甯教授提出兩點,primo①:請大家說一說容器裡裝的飲料是不是也一樣好;secundo②:灰姑娘的鞋其實不是玻璃做的,而是一種俄羅斯松鼠皮,法文是vair,做的。

    他說這是辭彙裡一個适者生存的明顯例子,verre③比vair更有号召力,他還認為vair這個詞并非源自varius(雜色毛)這個詞,而是來自veveritsa這個斯拉夫詞,意思就是某種美麗的、冬季的淺色松鼠皮,稍有點發藍,或者說siz?ly,columbine(鴿子似的)顔色更合适——這個詞源自拉丁詞columba(鴿子),在場一定有不少人深知的——“所以,賽耶夫人,您基本上是正确的。

    ” “裡面的玩意兒也不賴,”勞侖斯?克萊門茨說。

     ①拉丁文:第一。

     ②拉丁文:第二。

     ③法語:玻璃。

     “這飲料的确美不可言,”瑪格麗特?賽耶說。

     (“我過去一直當‘columbine’①是一種花的名字呐,” 托馬斯對貝蒂說,後者稍稍點點頭。

    ) 接着,大家回顧一下幾個孩子的年紀。

    維克多快滿十五周歲啦。

    賽耶夫人大姐的孫女愛琳整五歲。

    伊莎貝爾二十三歲,眼下在紐約當女秘書,幹得挺帶勁。

    哈根博士的女兒二十四,正在和一位二十年代的電影明星、如今是個非常慈祥的老太太,多麗安娜?卡蘭,在巴伐利亞和瑞士旅行,度過了一個美妙的暑假,就快從歐洲回來了。

     電話鈴響了。

    有人要找謝潑德太太說話。

    毫無心理準備的普甯,往常對這類事必定結結巴巴,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而這回卻帶着異乎尋常的準确性,不但順口就說出謝潑德太太現在住的地址和電話号碼,而且還把她大兒子的地址和電話号碼也一塊兒告訴對方了。

     到了十點鐘,普甯的五味酒和貝蒂的蘇格蘭威士忌鬧得幾位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