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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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山②當個教授,擁有一所跟這一樣的郊區房子,房間裡全是古書,屋外盛開晚花。

    說得具體些,那是一所兩層樓的、櫻桃色的磚房,白色百葉窗,木瓦屋頂。

    房子前面那一小塊綠茸茸的草地展延大約五十俄尺,房後由一個長滿青苔、陡直的峭壁為界,峭壁頂上長着茶褐色雜草。

    一條粗糙的汽車道沿着房子南側通向一小間粉刷過的汽車房,裡面停放着普甯私有的一輛窮人用的破汽車。

    汽車房門上端不知什麼緣故懸挂着一個籃子似的怪網兜兒,又有點象彈子球台那挺美的網兜兒——可又缺個籃底——在白牆上映出一個比原型大而顔色更藍的陰影,網眼清晰無比。

    汽車房和峭壁之間那塊雜草叢生的空地上常有野雞光顧。

    沿着房子一面牆滋生着發蔫的丁香花——俄國式花園的風采,我這位可憐的普甯殷切渴望着絢麗的春季景色,甜甜蜜蜜,蜜蜂嗡嗡地飛來飛去,還有一棵高大的落葉樹,普甯這位分辨得出白桦、菩提、楊柳、山楊、白楊、栎樹的人卻一直鬧不清那是一棵什麼樹,它那鐵鏽色的桃形葉子在秋高氣爽的小陽春時分給門廊前的木頭台階遮着蔭涼。

     地下室有個模樣歪斜的燃油爐子,盡力通過樓層夾闆裡的管道把微弱的暖氣輸送上去。

    廚房看上去倒還衛生而舒适,普甯跟各式各樣的炊具打交道,壺啦、鍋啦、烤面包的小爐啦、長柄平底煎鍋啦,感到其樂無窮,這些家什都是租這所房子随帶而來的。

    起居室裡稀少而寒伧地擺着幾件家具,可是牆上有個挺引人注目的凹壁,裡面放着一個巨大的地球儀,俄國的版圖塗的是淡藍色,整個波蘭是塊褪了色的或者可以說是蹭掉了的印子。

    在普甯打算給他的客人安排一次自助冷餐的很小的飯廳裡,餐具櫃上有一對帶墜子的刻花水晶玻璃燭台,清晨反射出漂亮的彩色虹光,使我們多愁善感的朋友想起俄國鄉村别墅陽台上閃爍着橙、綠、紫色陽光的彩色玻璃窗扉。

    那個放瓷器的櫃子,每次他從旁走過,就喀啷喀啷地響,也跟從前那些昏暗的後室裡的情況有點相似。

    樓上有兩間卧室,過去有許多孩子和伴随的大人住過。

    地面被鐵皮玩具劃出許多道子。

    普甯從他決定做卧室那間屋子的牆上摘下一塊三角形的紅色硬紙闆,那上面用白粉亂塗了一個莫測高深的字:“紅衣主教們”;但是房間旮旯裡還保留了一把給三歲大的普甯坐的塗粉紅漆的小搖椅。

    那條通往澡房的過道裡擠着一台不堪使用的縫紉機,澡房裡那個又短又小的澡盆是巨人國家專為矮子設計的,放滿水的時間跟俄國學校算術課本裡的水槽和水盆放滿水所需要的時間一般久。

     他現在準備舉行那個宴會了。

    起居室裡有一張可以坐三個人的沙發,兩把高背椅子,一把墊得又軟又厚的安樂椅,一把帶蒲席的椅子,一個膝墊和兩把腳凳。

    他察看一遍那一小張客人的名單,突然古怪地感到不滿意。

    宴會倒是有其格局,但是缺少特色。

    當然,他特别喜歡克萊門茨夫婦(品質高尚的一對——跟校内其他大多數笨蛋迥異),他當初做他們的房客時,跟他們有過多麼歡快的交談啊;他當然萬分感激海爾曼?哈根多次提拔他,譬如說最近哈根還設法提了他的工資。

    哈根夫人,按溫代爾校園裡的話來說,當然是“一位可愛的人兒”;當然喽,賽耶夫人一向在圖書館裡很幫忙,她的丈夫要是嚴格避免對天氣發議論的話,就有一種起鎮定人心作用的本領,表現出一個人能夠保持安靜到什麼程度。

    但是把這一夥人湊到一塊兒,卻沒有一丁點兒特色,沒有什麼新鮮的地方,普甯又想起自己童年過的那些生日宴會——不知什麼緣故,總是那六、七個孩子,夾腳的鞋啦,太陽穴疼啦,等到所有的遊戲都玩過之後,一個死皮賴臉的表兄便開始用好好的新玩具搞出些庸俗無聊的名堂,他就會感到心裡不舒坦,煩悶無聊;他還記得有一次他們玩捉迷藏,玩得時間挺久,他在女仆房間裡一個又黑又悶的衣櫃裡藏了一個小時,不舒服極了,等鑽出來時卻發現夥伴們早就回家了,隻剩下自己耳朵裡還在嗡嗡響。

     他到溫代爾村和埃蘇拉之間那家有名的雜貨店買東西,碰見了貝蒂?勃裡斯,便也邀請她來參加宴會;她說她還記得屠格涅夫那首薔薇花散文詩,疊句是“Kakhoroshi,kaksvezhi①(多麼美,多麼新鮮)”,她當然非常樂意來。

    他又邀請著名的數學家曼德爾森教授和他的老婆——一位雕塑家,他倆愉快地接受了邀請,可是後來又打來電話表示十二萬分的抱歉——他們忘記那天已有約會。

    他還邀請米勒小夥子,眼下已經是位副教授,和他那個滿臉雀斑的漂亮妻子夏洛蒂,可結果她因為快生孩子了,兩人都沒法前來。

    他還請了弗裡茲樓校役頭凱洛爾老頭兒和他的兒子佛蘭克,佛蘭克是我的朋友唯一有天賦的學生,曾經給他寫過一篇傑出的博士論文,探讨俄文、英文和德文抑揚格之間的關系,可是佛蘭克目前正在軍隊裡服役;凱洛爾老頭兒坦率地說,“我的老婆子和我不常同教授們混到一塊兒。

    ”他打電話到波爾院長家,他有一次在遊園會上同院長談過一次話(關于改進學院課程的事),一直談到天下雨為止,因此他請院長務必光臨,可是他的侄女答道她伯父現在“除了去少數幾個知交朋友家之外,不拜訪任何人了”。

    他正打算放棄再增添什麼客人來活躍宴會氣氛時,忽然想出一個十分新穎而确實很妙的主意來。

     我和普甯對一樁挺煩人的、卻難得讨論的事早就有一緻的看法,那就是您無論在哪一家學府的教員隊伍裡,都不僅可以找到一個人長得特别象您的牙醫師或者當地郵政局局長,而且還可以找到一個人在他的本行裡另有一位跟他猶如雙胞胎似的人。

    說真的,我知道在一所相當小的學院裡出現過一起類似三胞胎的例子,據那位眼光敏銳的校長佛蘭克?裡德說,那三駕馬車的中心人物,說也荒唐,竟是鄙人;我還記得已故的奧爾嘉?克勞特基有一次對我說,就在她這位半個肺的可憐女士不得不教忘川語和葫蘆巴語①的一家戰時的語言專科學校裡,僅在五十來個教員當中,除了這位真的、對我來說是獨一無二的寶貝普甯之外,竟另外還有六位普甯。

    因此,甚至連普甯這位在日常生活中馬馬虎虎的人(在溫代爾任教的第九個年頭)也不由得注意到一個瘦高挑、戴眼鏡的老頭兒,幾縷學究式青灰色頭發耷拉在他那皺緊的小眉毛右邊,尖鼻子兩旁各有一道深溝一直通到他那長長的上嘴唇兩角——這人普甯知道是鳥類學系主任托馬斯?維恩教授,有一次在宴會上還跟他談起過歡快的金莺、憂郁的布谷鳥和其他俄國鄉間的鳥兒——卻并不一定是維恩教授,這一點也無須乎大驚小怪。

    有幾次,他好象把别人錯當維恩教授了。

    普甯叫不上那人的名字,可他卻帶着外國人愛說雙關語那種雅興,把那人歸為“特維恩”照普甯的念法“特溫”)一類。

    我們這位朋友和同胞很快就領悟到自己沒法鬧清楚他每隔一天都在校園幾處地點,辦公室和教室之間啦,教室和樓梯之間啦,飲水噴泉和廁所之間啦,遇到的那位貓頭鷹臉、步履飛快的紳士,究竟是那位他覺得應當打個招呼的、有一面之交的鳥類學家呢,還是另外那位長得很象維恩的陌生人;那人象任何有一面之交的人那樣,對普甯淡淡的招呼也會由于禮貌上的習慣而略微點點頭。

    這種碰頭的時間僅是一刹那,因為普甯和維恩(或是特維恩)都走得挺快:有時普甯為了回避交換一聲這種溫文爾雅的吠叫,就會假裝一面急走一面看一封信,或者想法閃開這位匆匆迎面而來的同事兼折磨者,就會突然轉向樓梯口,下到底下一層樓的通道裡繼續朝前走;可是他剛對自己這種機靈的作法沾沾自喜,有一天在他故伎重演時,卻在底下一層樓的通道裡差點兒跟噔噔走過來的特溫(或是溫)撞個滿懷。

    新的秋季學期(普甯任教的第十個年頭)開始後,他的上課時間有了改變,這種厭煩的情況更為加劇了,他為了盡量回避維恩和他的相似者,原來學會依靠的某些辦法也隻好放棄。

    看來他不得不永遠容忍這種情況了。

    回想以往某些類似的情況——那種隻有他看得出來的令人困惑的相似,煩惱的普甯心想要求别人來幫助解答這一雙托?維恩之謎,也沒有多大用途。

     就在請客那一天,他在弗裡茲樓飯廳裡快要吃完很遲的午餐,維恩或者那位跟他非常相似的人突然在他身旁坐下,過去這兩個人可誰也沒在這裡露過面,那人說道:“我老早就想向您請教點事——您教俄語,對不?去年夏天,我看了雜志上一篇談鳥的文章——” (“溫!這位是溫!”普甯心裡想,當即覺察到可以采取一個什麼樣的決定性步驟。

    ) “——嗯,這篇文章的作者——我記不得他的名字了,我想是個俄國人吧——提到在斯考夫地區,我希望沒念錯音,當地人烤一種鳥形蛋糕。

    當然,基本上是象征xxxx,我不曉得您知不知道這樣一種風俗?” 就在這當兒普甯腦子裡閃現了那個聰明的想法。

     “先生,我聽您的吩咐,”他說,高興得聲音在嗓子眼裡直顫悠——因為他現在已經十分有把握斷定這人無疑就是最初那位喜歡鳥的維恩了。

    “是的,先生,我十分熟悉那些zhavoronki①,那些alouettes②,那些——咱們得查查辭典方能找出它的英語同義詞。

    因此我借此機會請您今晚光臨舍下。

    午後八點半。

    一個小小的搬進新居的聚會,沒别的。

     請帶尊夫人一道來——要不,您别是個紅心學士③吧?” (唉,愛耍雙關語的普甯!) 對方說他還沒結婚。

    他非常願意來。

    地址是哪裡? “陶德路九九九号,很好記。

    就在那條魯(路)的頂頂末端,跟峭比(壁)大結(街)聯結的地方。

    一所肖(小)轉(磚) 瓦房子,後面有個達(大)赫(黑)峭比(壁)。

    ” ①俄語:雲雀。

     ②法語:雲雀。

     ③紅心是愛情象征,學士又可解釋為單身漢。

     那天下午,普甯迫不及待地走進廚房動手做飯。

    五點剛一過,他就動起手來,中間隻停下來一會兒,為了換上接待客人而穿的裝束,他穿上一件有繸子腰帶和緞子翻領的、奢華的藍綢吸煙服,這還是二十年前在巴黎一次流亡者舉辦的慈善集會上赢得的獎品——時間過得多快喲!配這件上裝的夜禮服褲子也同樣是歐洲貨。

    他把那副看書用的寬玳瑁眼鏡架在他那鼓出來的、俄國土豆樣的、滑溜溜的鼻子上,對着藥櫃的裂了縫的鏡子端詳一下。

    他龇出假牙看看。

     他檢查一下臉蛋兒和下巴颏子,看看早上刮的臉還行不行。

     還行。

    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揪一根長鼻毛,使勁揪了第二下才把它拔下來,于是乎“阿嚏”打了一個噴嚏,聲音響得象一次爆炸。

     七點半,貝蒂來了,幫他最後布置一番。

    貝蒂如今在埃蘇拉中學教英語和曆史。

    她變化不大,還跟當初那個健壯的畢業生一個樣兒。

    粉紅色眼鏡框後面的一對患近視的灰眼睛依然坦率而憐憫地瞧着你。

    她依然梳着甘淚卿①的發型,把厚厚的頭發盤在腦袋上。

    柔軟的脖子上那個傷疤還在。

    但是胖手上出現了一個小鑽石訂婚戒指,她帶着忸怩的驕傲顯露給普甯看,他呢,暗自感到一陣愁傷。

    他想起有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