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關燈
克都很要好。

    納粹把他和米拉分别監禁在兩處,他和我的哥哥米夏後來死在同一個集中營裡了。

    您不認識米夏吧,對嗎?他有一個時期也愛過米拉。

    ” “Tshaygotoff①(茶準備好了),”蘇珊站在廊子上用她那可笑而起作用的俄語腔調喊道。

    “鐵莫菲,羅莎什卡②! Tshay!” 普甯讓施波裡昂斯基夫人先行一步,自己這就跟上來;等她走後,他繼續坐在薄暮樹蔭下,兩手緊握那個還在手中的木槌。

     兩盞煤油燈恬适地照亮了這座鄉村别墅的廊子。

    鐵莫菲的父親,眼科專家巴維爾?安東諾維奇?普甯大夫,和米拉的父親,小兒科專家亞科夫?哥裡高裡耶維奇?别勞什金大夫,正在陽台一個角落裡下棋,舍不得離開棋盤,别勞什金夫人隻好讓女仆把茶點送過去,放在他們下棋那張桌子旁邊的一個日本小茶幾上,他們那盛茶的、帶銀托盤的玻璃杯啦,奶油點心啦,黑面包啦,花園草莓(zemlyanika③) 和另外培植的一個品種klubnika④(“麝香草莓”或叫綠草①系俄語。

     ②羅莎的愛稱。

     ③④均系俄語。

     莓)啦,金黃的果醬啦,還有什錦餅幹啦,薄脆餅啦,椒鹽卷餅啦,烤面包片啦;而在這邊,除了沒把兩位專心下棋的大夫請過來之外,全家其他成員和客人都圍坐在廊子另一端的大桌子前,有的輪廓挺清楚,有的在閃閃亮光下顯得模糊不清。

    别勞什金大夫瞎摸了一塊椒鹽卷餅,普甯大夫聚精會神地移動一個車。

    别勞什金大夫一邊嚼,一邊盯視着棋盤他這半邊的橫方格空位;普甯大夫心不在焉地把一塊烤面包片浸進自己那個茶杯裡去了。

     那年夏天,别勞什金家在波羅的海避暑勝地租的那所别墅,靠近N将軍的遺孀租給普甯家的一所農舍式的小别墅,這座小别墅位于她那一大片盡是沼澤、崎岖不平、黑樹林圍住的荒涼莊園的邊緣。

    鐵莫菲?普甯還是當年那個笨手笨腦、腼腆而固執的十八歲青年,在黑暗中等待米拉,盡管現實生活已經把電燈泡放進煤氣燈裡,把人們象洗牌那樣重新洗了一個過,使他們都成了上了年紀的流亡者,那亮着燈光的廊子已經被牢牢地、毫無希望地永遠隔開,我們可憐的普甯卻帶着一種鮮明的幻覺,覺得米拉正偷偷從那裡溜到花園裡來,穿過高高的煙草花朝他走來,她那身白上衣和暗白色的花兒混雜在一塊兒。

    這種感覺不知怎地同他胸中蔓延開來的心情恰相一緻。

    他輕輕把木槌放在一邊,為了驅散這種苦悶,就穿過那片甯靜的松樹林,朝房子對面走去。

    從一輛停在花園工具房附近的汽車上傳來收音機播放的陣陣紮紮實實的音樂聲,估計車裡至少有兩位象他一樣來訪的客人的孩子。

     1 14“爵士樂,爵士樂,他們老得聽他們的爵士樂,這些年輕人喲!”普甯嘟囔道,又轉向那條通往樹林和小河的小徑。

    他回想起他和米拉青年時代追随時尚的愛好,業餘演出啦、吉蔔賽民謠啦、她的攝影迷啦。

    她拍的那些藝術快照——寵愛的小動物啦、浮雲啦、花朵啦、一片四月的沼澤和那些映在糖一般白的濕雪上的桦樹黑影啦、那些站在一輛棚車頂上故作姿态的士兵啦、日落時分的地平線啦、一隻拿着一本書的手啦,這些現在又都在哪兒呢?他回憶起他倆在彼得格勒涅瓦河畔最後一次見面的情景,眼淚啊,星星啊,還有她那個暖和和的皮手籠玫瑰色的絲襯裡。

    一九一八年到一九二二年的内戰把他倆拆散了:曆史解除了他倆的婚約。

    鐵莫菲朝南流蕩,參加了一陣子鄧尼金①部隊,而米拉全家則逃離布爾什維克到瑞典去了,過後又在德國安頓下來,她最後在那裡跟一個俄羅斯血統的皮貨商結了婚。

    三十年代初期,普甯也結了婚,陪同妻子到柏林去,因為她想參加一次精神治療學家的大會;一天晚上,他在選民大街一家俄國餐館裡又遇見了米拉。

    他倆隻說了幾句話,她還是象以往那樣帶着忸怩的躲躲閃閃表情,從兩道濃眉底下沖他微笑;她那顴骨凸出的輪廓、細長的眼睛、纖弱的胳臂和腳脖子,都跟原來一樣,永世不變;接着她就跟她那位去衣帽間取大衣的丈夫一起走了,情況就是這樣——可是感情上的陣陣隐痛依然存在,就跟您明明知道而又一時記不起來的詩句時①鄧尼金(1872-1947):沙皇軍隊将軍,1918年至1920年初組織白衛軍與蘇維埃政權對抗。

     而會隐隐約約閃現一樣。

     那位愛閑聊的施波裡昂斯基夫人所提到的往事,以一股不尋常的力量喚來了米拉的形象。

    這真叫人心煩意亂。

     隻有在擺脫一種無法治愈的疾病時,隻有在臨死前那陣神志清醒時,人才能片刻克服這種情感。

    過去十年裡,普甯一直克制自己,為了理智地生存下去,隻有永遠不再懷念米拉?别勞什金——那倒并不是因為害怕自己對青年時代的一段平淡而短暫的戀愛的回憶會擾亂思想上的平靜(唉,他和麗莎結婚的種種回憶已經夠戗,足以排擠掉任何其他以往的浪漫史喽),而是因為在一個連米拉之死這種事都可能發生的世界裡,一個人要是對自己還真誠的話,就不可能指望還有什麼良心,更談不上什麼知覺,會繼續存在。

    人不得不忘卻過去——因為你沒法想着這樣的事情活下去,那就是這個文雅、嬌弱、溫柔的姑娘,連帶那雙漂亮的眼睛、那種甜蜜的微笑,背景是花園和雪景,她竟然被押進一輛運牲口的貨車,送到一個滅絕人性的集中營,在那裡居然有人往她的心髒,往那個您在過去的黃昏跟她親吻時可以聽見怦怦跳動的心髒,注射石炭酸而慘遭殺害。

    由于沒有正式記錄說明米拉到底是怎麼死的,她在您的腦海裡便一次一次地死去,又一次一次地複活,隻不過為了再一次一次地死去:她被一個受過訓練的女護士拉走,用那帶有肮髒的破傷風杆菌的破玻璃管子注射了一針啦;她被哄騙去淋浴時讓滲進去的氫氰酸毒氣毒死啦;她在一個堆滿浸透了汽油的白桦樹枝的土坑裡被活活燒死啦。

    根據普甯在華盛頓偶然與一1 14名調查人員的談話,唯一可靠的情況是她由于弱得不能再幹苦活(盡管她還照樣微笑,還能幫助别的猶太婦女),在到達布痕瓦爾德①,到達那個被響亮地稱為大愛特斯堡美麗的林區之後沒幾天就被挑選出來處死焚化了。

    那個地方離魏瑪隻須步行一小時就到了,歌德、海德②、席勒、維蘭德③和舉世無雙的科采布④等文人過去都在這裡漫步過。

    “Aberwarum⑤——可是為什麼——”那位人間最心慈的哈根博士會悲歎道,“為什麼要把那個可怕的集中營如此貼近那裡喲!”因為它确實很貼近——距離德國的文化中心隻有五英裡路遠,那位一向用詞正确而聞名的溫代爾學院院長,最近在一次畢業典禮上發言回顧歐洲形勢時,還極其文雅地稱德國為“那個學府衆多的國家”,同時他也附帶贊美了另外一個刑室,“托爾斯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⑥、拉思科裡涅珂夫⑦和其他偉大而善良的人的祖國——俄羅斯。

    ” 普甯在莊嚴的松樹下漫步。

    天色越來越暗。

    他不相信獨裁的上帝。

    他卻模模糊糊地相信鬼魂的民主。

    沒準兒死①布痕瓦爾德:德國一市鎮,1934年至1945年德國法西斯曾在此處設立集中營,殘酷屠殺猶太人和戰俘。

     ②海德(1744-1803):德國作家和十八世紀資産階級啟蒙運動的文藝理論家。

     ③維蘭德(1733-1813):德國詩人和小說家。

     ④科采布(1761-1819):德國作家和政治家。

     ⑤德語:可是為什麼。

     ⑥斯坦尼斯拉夫斯基(1863-1938):著名蘇聯戲劇家。

     ⑦拉思科裡涅珂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罪與罰》中的男主人公,一個窮大學生。

     人的靈魂已經組成各種協會,在接連不斷的會議上照料人間生物的命運。

     蚊子越來越擾人。

    是喝茶的時候了。

    是該和沙多殺一盤棋的時候了。

    那一陣古怪的情感發作已經消失,又可以喘息了。

    在遠遠的小山丘上,就在幾小時前格拉米尼耶夫放畫架的地方,有兩個人影在暗紅的天空前現出輪廓來。

    他們緊偎着,面對面站在那裡。

    人從小徑那兒看不清究竟是波羅辛的女兒和她的男朋友呢,還是尼娜?布羅托夫和小波羅辛,要麼也許隻是象征性的一對,以一種輕松的藝術形式繪制在普甯那正在消逝的一天最後一頁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