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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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使勁握手。

     “我原本以為,”格拉米尼耶夫是位說話羅嗦的人,又接着方才的話碴兒說,“天會象大清早一樣一直陰下去。

    我愚蠢得(pogluposti②)光着腦袋瓜子就出來了。

    現在太陽烤得我的腦漿子都快焦了。

    我不得不中斷我的工作。

    ” 他朝小山坡頂上擺了擺手。

    他的繪畫架子立在那兒,在蔚藍色的天空背景上現出雅緻的輪廓。

    他方才一直在小山頂上畫一幅下面的山谷全景,怪裡怪氣的舊谷倉、彎彎扭扭的蘋果樹和母牛都已經畫好。

     “我可以把我這頂巴拿馬草帽借給您,”友好的沙多說,可是普甯已經從自己浴衣兜兒裡掏出一塊大紅手絹,熟練地把四個犄角都打個結。

     “太好了……太感謝了,”格拉米尼耶夫一邊說,一邊戴好這個頭飾。

     “等一下,”普甯說。

    “您得把這幾個疙瘩都抿進去。

    ” 弄好之後,格拉米尼耶夫就又登上山坡,朝他的畫架走①②均系俄語。

     去。

    他是一位著名的名副其實的學院派畫家,他那些深情脈脈的油畫——《伏爾加河》、《三位老友(男孩、小馬、狗兒)》、《四月的沼澤》等等——如今還使莫斯科一家博物館增光不少哩。

     “有人告訴我,”沙多一邊說,一邊和普甯繼續朝小河走去,“麗莎的男孩在繪畫方面很有天才。

    是真的嗎?” “是的,”普甯答道。

    “更煩人的(temboleobidno①) 是孩子媽,我想她快結第三次婚了,她忽然把維克多帶到加利福尼亞②去過剩下來的暑假;要是按照原來計劃,孩子跟我到這裡來,就可以有不可多得的機會請格拉米尼耶夫大力指點一下啦。

    ” “你言過其實了,”沙多輕聲答道。

     他倆來到那條流水潺潺、閃閃發光的小河旁邊。

    在那一連幾層比較高和比較低的小瀑布之間有一個凹進去的水潭,正好在白桤樹和松樹下形成一個天然遊泳池。

    沙多不會遊水,便在一塊圓石頭上舒舒服服地坐下來。

    普甯這一學年經常在太陽燈下照曬全身,因此他在河邊樹叢裡斑斑點點閃爍的陽光下,脫得隻剩一條遊泳褲時,渾身呈現一種很深的赤褐色。

    他摘掉脖子上挂的十字架,脫掉橡膠套鞋。

     “你看,多美啊,”觀察力敏銳的沙多說。

     二十來隻一式一樣的小蝴蝶,栖息在一塊濕沙土上,兩①系俄語。

     ②加利福尼亞是美國西海岸一州。

     13 13翅聳立而緊閉着,露出有暗黑點的灰肚子和橙色邊緣的後翅上的鮮豔的小斑點;普甯的一隻套鞋驚擾了其中幾隻,它們拍翅繞圈飛了一陣子,顯露上身的天藍色彩,就象藍色雪花在空中飛舞,然後又落在地上。

     “可惜弗拉基米爾?弗拉基米羅維奇沒在這兒,”沙多說。

    “他會把有關這些迷人的昆蟲的知識統統講給咱們聽。

    ” “他的昆蟲學總給我一種故弄玄虛的印象。

    ” “噢,可不能這麼說,”沙多說。

    接着,他指着普甯剛從脖子上摘下來的那條挂在一根樹枝上的綴着東正教十字架的金鍊,說道,“你早晚有一天會把他弄丢的。

    ”十字架閃閃發光,使一隻飛翔的蜻蜓茫然不知所措。

     “丢掉它,我也許并不在乎,”普甯說。

    “你知道得很清楚,我戴它純粹出于感情,而這種感情正成為一種負擔。

    企圖把童年的一個小物件一直緊貼在自己的胸骨上,這種做法對身體也畢竟夠戗啊。

    ” “你也是一位把信仰降低為一種觸覺的人啊,”沙多說,他仍然是個希臘東正教徒,為他這位朋友所抱的不可知論的态度表示惋惜。

     一隻馬蠅,暈了頭的傻瓜,落在普甯的秃腦瓢上,被他的胖手一巴掌打暈了過去。

     普甯從一塊比沙多坐着的那塊圓石頭要小一點的石頭上,小心翼翼地出溜到藍裡透黃的水裡去。

    他發現手表還戴在手腕子上呐,便摘下來放進一隻套鞋裡。

    普甯慢慢晃 動着黧黑的肩膀,蹚水向前走去,一圈一圈的樹葉影子在他寬闊的背脊上抖動,然後滑落。

    他停下來,用手拍碎身子周圍的閃光和黑影,潤濕向前探的腦袋,兩隻濕手揉揉後脖子,依次泡泡兩邊的胳肢窩,接着就兩手合攏,遊進水中,他那派頭十足的俯泳使身子兩邊掀起層層細浪。

    普甯在這個天然池塘裡堂而皇之地遊來遊去。

    他一邊遊,一邊發出有節奏的唾沫星子的飛濺聲——一半是喉嚨裡的咯咯聲,一半是喘氣的噗噗聲。

    他有闆有眼地伸開兩腿,膝部彎下,然後兩腿劈開,同時兩臂一屈一伸,活象一隻碩大無朋的青蛙。

    這樣遊了兩分鐘,他就蹚出水面,坐在石頭上曬幹身體。

     随後,他又戴上十字架金鍊和手表,穿上套鞋和浴衣。

     晚飯是開在那有簾子的廊子上的。

    普甯坐在布羅托夫旁邊,開始攪動botvinia①(冰鎮紅菜湯)裡的酸奶油,粉紅色冰塊在湯盆兒裡叮當作響,他又自動拾起早上沒說完的話題。

     “你一定會注意到,”他說,“列文精神上的時間和渥倫斯奇物質上的時間有個明顯的差距。

    在小說半當腰,列文和吉提比渥倫斯奇和安娜在時間上整整落後一年。

    一八七六年五月的一個星期天傍晚,安娜投身到火車輪下時,她已①系俄語。

     13 13經自小說開始生活四年多了,而在列文那方面,從一八七二年到一八七六年那同一時期,幾乎剛過了三年日子而已。

    這是我所知道的文學裡的相對論最好的一個例子。

    ” 飯後,有人建議玩一玩槌球遊戲。

    至于怎樣安放弓形小鐵門,大家贊成那種由來已久而技術上不合規格的辦法,那就是把十個當中的兩個交叉放在場地中央,以形成所謂的囚籠或捕鼠夾子。

    普甯和布羅托夫夫人搭伴,很快就顯出在球術上比對手施波裡昂斯基和波羅辛伯爵夫人高明得多。

    木樁一釘好便開始玩起來,這個男人就變樣了。

    他本來是個動作慢吞吞、笨手笨腳、很有點僵硬的人,一下子變成一個活蹦亂跳、默不出聲、面帶狡猾神情的駝子。

    好象總輪到他打球似的。

    普甯低低握着木槌,讓它在自己劈開的兩條細長的腿之間優雅地晃悠(他為了打這場球還特地換上百慕大運動短褲①,由此而引起一陣小小的轟動),每擊一下之前都先瞄瞄準,靈巧地晃動兩下木槌,然後朝球兒準确地一擊,球朝前轱辘,他也一直貓着腰快步跟上,到達預計球停下來的地方。

    他懷着那種研究幾何學的勁頭,把球擊過每個弓形小鐵門,激起旁觀者一片羨慕的歡呼聲。

    連小夥子伊戈爾?波羅辛,揣着兩罐啤酒趕赴秘密的酒會,鬼鬼祟祟打這裡經過,也停下來一秒鐘,贊賞地晃晃腦袋,然後才溜進樹叢。

    普甯滿不在乎地碰撞了,或者毋甯說火箭式地轟擊了對方一個球,抱怨和抗議之聲就同叫好聲混雜①是一種散步時穿的齊膝的短褲。

     在一起了。

    他讓自己的球緊挨着對方的球,用他那小得出奇的腳使勁踩在自己的球上,然後猛捶一下,而把另一個球震出去老遠。

    大家請蘇珊評評理兒,她說這種打法完全犯規,可是施波裡昂斯基夫人則說這完全許可,還說她還是孩子的時候,她的英國保姆管這種打法叫作“打個香港”。

     普甯的球撞擊了終點的标柱,球賽也就結束了;瓦爾瓦拉陪着蘇珊去準備午茶,普甯便悄悄地在松樹下一條長凳上坐下來休息會兒。

    他蓦地覺得又犯了他成年後犯過多次的那種極不舒服、叫人害怕的心髒不适的毛病。

    這既不是心痛也不是心悸,而倒好象是叫人肅然地感到沉入和融進自己的周圍環境——落日啦、紅樹幹啦、黃沙啦、靜靜的空氣啦。

    這當兒,羅莎?施波裡昂斯基發現普甯獨自坐在那裡,就趁機走到他身邊(“sidite,sidite!” ①甭站起來),緊挨着他在長凳上坐下來。

     “一九一六年,也許一九一七年,”她說,“您沒準兒從您的一些要好的朋友嘴裡聽見過我作姑娘時的名字——吉樂——吧。

    ” “沒有,我想不起來了,”普甯說。

     “反正這也沒多大關系。

    過去咱倆好象沒見過面。

    可您跟我的表兄妹格裡夏和米拉?别勞什金挺熟。

    他們常提到您。

    格裡夏現在住在瑞典,我想——您一定聽說過他那可憐的妹妹悲慘的遭遇吧……” ①系俄語。

     13 14“是的,我聽說了,”普甯說。

     “她的丈夫,”施波裡昂斯基夫人說,“是一個很招人喜歡的人。

    薩缪爾?勒夫維奇和我同他和他的第一位夫人鋼琴家斯威特拉娜?契爾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