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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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這個字的頭一個音節念得好象法語裡的“女人” ②那個字,這也沒叫他見怪。

     “我的法語比英語說得還要流利,”普甯說,“但是你——vouscomprenezlefran?ais?Bien?Assezbien?Unpeu? ③“ “Trèsunpeu④,”維克多說。

     “真遺憾,可也沒有法子。

    我現在跟你聊聊體育運動吧。

    俄羅斯文學裡首次對拳擊運動的描寫,我們發現是在米哈依?萊蒙托夫的一首詩裡。

    他生于一八一四年,被殺死于一八四一年⑤——挺容易記。

    至于對網球的描寫,首次出現是在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這部小說裡,有關年代是一八七五年。

    在我年輕的時候,有一天在那個跟拉布拉多⑥處于同一緯度的俄羅斯鄉村,别人給我個拍子,叫①系俄語。

     ②英語裡家庭是“family”,法語裡女人是“femme”。

     ③法語:你懂法語嗎?很懂?一般?一點兒? ④法語:很少一點點。

     ⑤萊蒙托夫1841年同退伍少校瑪爾廷諾夫決鬥而死。

     ⑥拉布拉多:北美哈德遜灣與大西洋間的一個半島。

     11 11我跟東方學家戈托夫切夫一家人打網球玩,也許你聽說過他吧。

    我記得那是布咋美好的夏天,我們就打啊,打啊,打啊,一直打到十二個網球全都不見為止。

    等你老了,你也會無限緬懷往事的。

    ” “還有一種運動,”普甯一邊接着說,一邊往他那杯咖啡裡猛加糖,“當然是槌球遊戲。

    不瞞你說,我是槌球冠軍哩。

     不過嘛,全國最時興的娛樂活動當屬所謂的‘gorodki’①,意思是‘小城鎮’。

    你記得花園裡一塊地方和那種充滿青春活力的氣氛:我當年結結實實,穿着俄羅斯繡花襯衫,現在可沒人玩那種健康的運動喽。

    ” 他吃完炸小牛肉片,又接着談這個話題:“你在地上,”普甯說,“畫一個挺大的方陣,在那邊放一排排的圓柱木,你知道,然後從遠處朝它們投扔一根粗的曲棍,很硬,就象一個有長長的曲柄的飛镖——對不起——唷,幸好是糖,不是鹽。

    ” “我如今依然聽得見,”普甯說,一邊拿起那個糖罐,一邊對自己驚人的記憶力表示得意地搖晃腦袋,“我依然聽得見那喀喇一聲響!你打中那排圓柱的響聲,它們就一起飛向空中。

    你還沒吃完那盤肉嗎?不大喜歡嗎?” “好吃極了,”維克多說,“可我并不太餓。

    ” “噢,你得多吃,你要是想當一名足球運動員,更得多吃。

    ” “我恐怕不大喜歡足球。

    說實在的,我讨厭足球。

    我真①系俄語,既可作“小城鎮”解,也可作“打棒遊戲”解。

    這是用木棒把方圈内圓柱擊出圈外的一種遊戲。

     的什麼運動也不在行。

    ” “你難道不是一名足球愛好者嗎?”普甯說,那張富于表情的大臉漸漸湧現一股沮喪的神情。

    他撅起嘴唇。

    他張開嘴——可是啥也沒說。

    他默不吭聲地吃他那客香草冰淇淋,其實那裡面并沒有香草,也不是奶油作的。

     “咱們現在去取你的行李,叫輛出租汽車吧,”普甯說。

     他們一到謝潑德的住宅,普甯就領維克多進入起居室,連忙把他介紹給他的房東、學院運動場地前任主管人比爾?謝潑德老頭兒(他的耳朵已經全聾,有一隻戴着一個白扣子似的玩意兒)和他的弟弟鮑勃?謝潑德,他新近由于嫂子去世而從布法羅趕來跟哥哥住在一起。

    普甯讓維克多跟他們呆一會兒,自己匆忙地嗵嗵上樓去了。

    這所房子結構脆弱,樓上勁頭十足的腳步和那間客房的窗戶霍然被推開的吱扭吱扭聲,使樓下房間裡樣樣東西都随着起了種種顫動的反應。

     “瞧那張畫兒,”耳聾的謝潑德先生用一個指指點點的手指頭指着牆上一幅邋遢的大型水彩畫,說道,“再現了五十年前我老弟和我常去度暑假的那個莊園。

    這是我母親的同學格蕾絲?威爾斯畫的;溫代爾那家旅館就是她兒子查理?威爾斯開的——我确信甯博士①遇見過他——一個非常非常好的人。

    我已故的太太也是位畫家。

    呆會兒我把她的畫兒也指給你看看。

    嗯,谷倉後面那棵樹——你隻能模模糊糊辨認出來——” 11①指普甯。

     11樓梯那邊突然傳來撲隆通一聲可怕的響聲:普甯下樓,腳踩空了。

     “一九○五年春天,”謝潑德先生沖那張畫擺動着中指,“在那棵三角葉楊樹下——” 他一轉臉,發現他老弟和維克多都奔出了屋子,到樓梯口去了。

    最後幾級樓梯可憐的普甯是出溜下來的。

    他仰八腳兒躺一會兒,直翻白眼。

    他給攙扶起來。

    幸好一根骨頭也沒摔斷。

     普甯一邊微笑,一邊說,“這真象托爾斯泰那個了不起的故事——你哪天得讀讀,維克多——伊萬?伊裡奇?哥洛溫①摔倒了,結果腰子得了癌症。

    維克多現在跟我上樓吧。

    ” 維克多拎着手提包,跟在他身後。

    樓梯平台那兒有一幅凡?高的《搖籃曲》複制品,維克多經過的時候沖它冷冷地點了一下頭,表示認識它。

    從客房敞開的窗戶望出去,外面黑咕隆咚,雨啪哒啪哒打在芳香的樹枝上的聲音響徹整間屋子。

    桌上有一本包起來的書和一張十元鈔票。

    維克多含着笑,向他的生硬而友善的主人點頭表示感謝。

    “把它打開吧,”普甯說。

     維克多帶着很有禮貌的殷切神情遵從了。

    然後,他就在床沿上坐下,一绺光滑而柔軟的金棕色頭發耷拉在右邊太陽穴上,那條條紋領帶垂在灰茄克外頭,灰色法蘭絨褲子裡的兩條粗大的腿劈着,他蠻有興趣地把那本書打開。

    他①伊萬?伊裡奇?哥洛溫是托爾斯泰的小說《伊萬?伊裡奇之死》中的主人公。

     心想誇贊它一番——首先因為這是件禮物,再者他相信那是從普甯祖國語言譯過來的一本書。

    他記得精神治療研究所曾經有過一位出生在俄國的耶考夫?倫敦大夫。

    很遺憾的是,維克多碰巧翻到一段有關育空①印第安族長的女兒薩琳斯卡②的情節那兒,便輕松愉快地誤以為她是一個俄羅斯姑娘。

    “她那雙大而黑的眼睛,又是害怕又是挑戰似地怔望着她的同族人。

    她十分緊張,甚至連呼吸都忘了……” “我想我會喜歡這本書的,”彬彬有禮的維克多說。

    “去年夏天,我讀了《罪與——》,”他那一直微笑的嘴慢慢張開,打了個年輕人的呵欠。

    普甯又是愛憐,又是贊同,又是有點傷心地看到了麗莎在十五年、二十年、二十五年前參加巴黎阿爾貝甯家或包裡昂斯基家那些又長又歡樂的晚會後所打的呵欠。

     “今天就别再看書啦,”普甯說。

    “我知道這是本很激動人心的書,可是你明天再反複讀它吧。

    晚安。

    廁所就在樓梯那邊。

    ” 他跟維克多握握手,便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天還在下雨。

    謝潑德家的燈都滅了。

    花園後面那條陰溝①育空:加拿大西北部一地區,和阿拉斯加毗鄰,境内有育空河橫貫入阿拉斯加。

     ②傑克?倫敦的短篇小說《狼的兒子》的女主人公,一個印第安姑娘,她嫁給一個印第安人稱之為狼的白人。

     11 11裡的一水,往常總是涓涓細流,今夜則嘩嘩奔流,滾滾翻騰,勁頭十足,在兩排毛榉樹和雲杉當中把去年的枯枝爛葉和一個沒人要的嶄新足球沖走,球是普甯從窗口扔出去處理掉的,剛從草坪斜坡滾進水裡。

    他雖然背脊疼痛,最後還是睡着了,陷入俄國流亡者即使逃離布爾什維克已有三分之一世紀而腦際依然經常出現的那種噩夢中;普甯夢見自己披一件稀奇古怪的大氅,在烏雲遮月的夜晚,逃離一個夢幻中的宮殿,蹚過一個個墨黑的大水坑,然後同他那個已故的朋友伊裡亞?伊希多羅威奇?包裡昂斯基在荒涼的海灘上踱來踱去,等待從茫茫大海那邊各脫各脫地駛來一艘小船來神秘地搭救他倆。

    謝潑德哥兒倆躺在兩張靠近的床鋪“美憩” 牌床墊上,都沒睡着;老弟在黑暗中聽着雨聲,心想他們畢竟該不該把這所房頂咚咚響、花園濕漉漉的住宅賣掉;老兄心裡則在想安甯啦、一所教堂綠油油的濕院子啦、一座老農場啦、前幾年讓雷電劈了的那棵白楊樹砸死了一個呆頭呆腦的遠親約翰?海德啦。

    維克多破題兒第一遭腦袋一擱在枕頭底下就睡着了——這可是一種最近發明的辦法,埃裡克?溫德大夫(坐在厄瓜多爾基多市裡一個噴水池旁邊的長凳上)是絕對學不會這一着的。

    一點半左右,謝潑德哥兒倆打起呼噜來了,那位聾子每呼一口氣,結尾都帶咯略一聲響,音量要比另外那位的樸實而沉郁的呼哧呼哧喘氣聲響得多。

    普甯還在那片沙灘上踱走(他那位焦急的朋友回家取地圖去了),忽然間他身前出現一連串逼近過來的腳印,吓得他透不過氣來,一下子驚醒了;他的背脊疼痛。

    現在 已經四點多鐘了。

    雨住了。

     普甯長籲一聲俄羅斯式的“噢-噢-噢”,輾轉反側,想找個躺着比較舒适的姿勢。

    比爾?謝潑德老頭兒噔噔噔地下樓上廁所,震得整所房子都快塌了,不一會兒又嗵嗵嗵地上樓回來。

     沒過多久,大夥兒又都入了夢鄉。

    可惜沒人看見大街上空蕩蕩的景象:黎明的微風吹皺一個大水窪裡閃閃發光的積水,電話線在水面上映出模裡模糊而曲曲折折的黑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