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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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國王,他的父親,身穿一件很白的圓領運動衫和一件很黑的運動茄克,坐在一張寬大的書桌前,光溜溜的桌面映出他上半身的倒影,使他跟撲克牌那張“國王”的樣兒十分相象。

    大屋子裡鑲嵌木闆的牆上挂滿了祖先們的肖像,黑糊糊的一大片。

    要不然,這間屋子倒也跟他想象中的那座王宮西邊三千英裡以外、座落在大西洋海濱的聖?巴托①學校的校長書房很相似。

    春天強勁的雷陣雨一個勁兒抽打着落地長窗;窗外剛茁生的青枝綠葉,所有的嫩芽都在顫動,滴着雨水。

    好象隻有這場滂沱大雨才使這座王宮跟那場震撼這個城市多日的革命相隔離開來,讓它得到了保護似的。

    ……實際上,維克多的父親隻是個脾氣古怪的流亡醫生,孩子壓根兒就不怎麼喜歡他,而且幾乎有兩年沒見到他了。

     那位國王,他那更善于辭令的父親,決定不退位。

    報紙都停刊了。

    那趟滿載着過路乘客的東方列車,困在郊外一個車站,許多衣着别緻的農民站在月台上,身影映在水潭裡,目瞪口呆地瞧着這一長串神秘的列車遮下窗簾的窗戶。

     ①聖?巴托為聖?巴托羅缪的簡稱。

     8 8那座王宮和它的草坪花園啦,那個座落在壯麗山巒腳下的城市啦,那個不管天氣多壞都有群衆聚集在那裡要求國王退位、跳起民間舞蹈的大廣場啦,全在一個交叉十字路口的中心,從那兒分出去的支路,就象《蘭德?麥克納萊氏簡便世界地圖冊》裡所标示出來的那樣,終點分别在特裡雅斯特①,格拉茨②,布達佩斯③和薩格勒布④。

    就在這個中心的中心坐着那位國王,面色蒼白而沉靜,總的來說跟他的兒子長相一模一樣,後者想象自己四十歲時就會是那副尊容。

     國王,面色蒼白而沉靜,手裡端着一杯咖啡,背朝着那扇又綠又灰的窗戶,正在聽一位戴面具的信使彙報情況,他是一個穿着一件濕漉漉的大氅、肥肥胖胖的老貴族,剛剛想方設法從那座被圍困的議會大廈裡出來,穿過叛亂的人群,淋着大雨來到這座被孤立起來的王宮。

     “退位!離那可還遠着呐!”國王帶點鄉音,冷漠地嘲諷道。

    “答複是辦不到。

    我甯願采取尚待決定的流亡步驟。

    ” 國王是個鳏夫,一邊說,一邊瞧着桌上擺着的一個已故的漂亮女人的照片,瞧着她又大又藍的眼睛和豔紅的嘴唇(那是一幅并不适合國王擺設出來的、上了彩的照片,不過這也沒多大關系)。

    窗外驟然提早開花的丁香,象是一些沒讓晉見的戴面具的人,狂亂敲打滴水的窗格玻璃。

    老信①特裡雅斯特:意大利東北部一港口城市。

     ②格拉茨:奧地利一城市。

     ③布達佩斯:匈牙利首都。

     ④薩格勒布:南斯拉夫西北部一城市。

     使一面鞠躬,一面倒退出這間荒涼的書房,心裡暗自盤算最聰明的一着是不是趁早撇下曆史不管,趕緊逃往維也納,那兒他還有些财産呐……當然,維克多的親媽并沒死,她離開了他那個(現今住在南美洲的)平庸的爸爸埃裡克?溫德大夫,正打算在布法羅①嫁給一個名叫邱爾契的男人。

     維克多在他住的那間冰涼的鬥室裡,聽得見宿舍裡種種亂哄哄的響聲,夜夜沉浸在這種奇思遐想中,盡量想法讓自己入睡。

    他一般不輕易幻想到那段緊要關頭的逃亡插曲:孤獨的國王——solusrex②(正如國際象棋排局的設計者這樣稱呼陷入困境的國王)——在波希米亞海岸風暴岬的沙灘上踱來踱去,等待一位興緻勃勃的美國冒險家佩希威爾?布萊克,他答應用一艘大馬力的汽艇來搭救他。

    真格的,維克多盡量不馬上想到這段既驚險而又起撫慰作用的插曲,拖延它的誘惑力,讓它象往常那樣在反複幻想的高xdx潮中才出現,這樣就構成主要的催眠效果。

     一部在柏林拍攝給美國觀衆看的意大利電影,裡面有一個多重性的密探,穿過陋巷、廢墟和一兩家妓院,追逐一個身穿皺裡吧唧的短褲、狂暴的小夥子;鄰近的聖?瑪莎女子學堂最近上演了一出根據小說《紫蘩蒌》③改編的劇本;①布法羅:美國紐約州西部一城市。

     ②拉丁文:孑然一身的國王。

     ③《紫蘩蒌》:原籍匈牙利的英國女作家巴隆奈絲?奧爾齊(1865-1940)1905年寫的一部關于法國大革命的驚險小說。

    書中男主人公、年輕而浮華的英國珀西?布萊堪奈爵士,化名為“紫蘩蒌”,搭救受難的法國貴族。

     8 9一位有着不可告人的經曆的憂郁的英國人潘南特先生,在課堂裡高聲朗誦一位匿名作家在cidevant①先鋒派刊物上發表的一篇卡夫卡②式的故事;另外還有并非不重要的事,就是幾家人家經常含蓄地提到三十五年前俄羅斯知識分子從列甯政權下逃亡出來的零星情況——這些都明明是維克多胡思亂想的資料源泉,很可能在某一段時期裡挺感動人,而現在顯然已經變成就象一種簡便而令人愉快的麻醉品那樣起實利作用了。

     他現在十四歲,看上去卻顯得大兩三歲——這并不是因為他身材瘦長、近六英尺高的緣故,而是因為他那長得不好看、輪廓卻很鮮明的相貌帶着一種與世無争的和藹神氣,舉止悠閑自在,一點兒也不顯得笨手笨腳或者神經緊張的緣故,這種神情非但沒有排除沉着穩重,反倒使他的腼腆增添了一點開朗的氣息,沉靜的舉止流露出一種超然自若的氣派。

    他的左眼下面長着一顆褐色的痣,差不多有一分錢币那麼大,越發使他的臉蛋顯得蒼白。

    我覺得他誰也不愛。

     至于他對母親的态度,孩提時代那股熱烈的感情早已換成微妙的遷就;她用流利而浮誇的紐約英語,帶着刺耳的鼻音和一時疏忽而漏出來的濃重的俄語腔調,當着他的面①法語:過時的。

     ②卡夫卡(1883-1924):奧地利小說家,歐美現代派文學奠基人之一。

     給陌生人講些招他們樂的故事,而那些故事他不曉得聽過多少遍了,不是被她添油加醋地肆意渲染就是毫不真實可靠,每逢遇到這種時刻,他隻好暗自長歎一聲,順從命運的擺布而别無他法。

    還有些時候更叫人難堪,那就是毫無幽默感的書呆子埃裡克?溫德大夫,認為自己(在一家德國中學學到的)英語完美純正,會在那些陌生人當中吐出一句陳舊可笑的短語,居然管海洋叫“池塘”,臉上那副詭秘的神情仿佛表示給他的聽衆說了句難得的、極富風趣的方言似的。

    父母兩人以他們精神治療學家的資格,竭力裝扮成拉伊俄斯①和伊俄卡斯達②,但是那個孩子卻證明是個很平庸的小俄狄浦斯③。

    為了不把弗洛伊德④那套時髦的(父、母、子之間的)三角戀愛搞得複雜化,麗莎的頭一任丈夫壓根兒就沒被提起過。

    一直到溫德夫婦的婚姻關系開始破裂,維克多進入聖?巴托學校時,麗莎才告訴孩子她在離開歐洲之前是普甯太太。

    她還對他說她這位前任丈夫也移居到美國來了——說真的,他不久就會跟維克多見面啦;麗莎(大張着她那雙喜氣洋洋的長着黑睫毛的藍眼睛)婉轉提到的一切,總是帶着一層神奇而迷人的外衣,于是那位在聖?巴托學校西北三百英裡以外的著名的溫代爾學院教一種幾乎已經死①拉伊俄斯:古希臘傳說中的底比斯國王,後被其子俄狄浦斯所殺。

     ②伊俄卡斯達:古希臘傳說中的底比斯王後。

     ③俄狄浦斯:古希臘傳說中的底比斯王子,曾解怪物斯芬克斯的謎,後誤殺父親,并娶母親,發覺後自刺雙目,流浪而亡。

     ④弗洛伊德(1856-1939):奧地利資産階級精神病學家,首創精神分析學說。

     9 9亡的語言的、了不起的學者和紳士鐵莫菲?普甯的形象,就在輕信的維克多頭腦裡産生一種古怪的魅力,他想象他長得一定象那些保加利亞國王或地中海一帶的親王,是他們的親屬,而且那些王公貴胄往往還是收集蝴蝶和海洋貝殼的世界知名的專家咧。

    所以,普甯教授跟他開展嚴肅而有禮貌的通信時,維克多感到高興;頭一封信普甯是用漂亮的法文寫的,不過字打得很差勁。

    接着是一張灰松鼠畫面的明信片。

    這是一套《我們的哺乳動物和鳥類》的教育明信片當中的一張;普甯買了一整套專為這項通信用。

    維克多高興地由此認識到“松鼠”這個字起源于一個原意為“影尾”的希臘字。

    普甯邀請維克多在下次假期來訪問他,并且說他會在溫代爾公共汽車站接他。

    “為了便于辨認,”他用英文寫道,“我會戴一副墨鏡,拎着一個黑色公事皮包,上面有我的姓名起首字母綴成的銀色圖案标記。

    ” 埃裡克和麗莎?溫德都對遺傳有一種病态的關切,他倆對維克多的藝術天才非但不感到高興,反倒常常對這種遺傳的起因憂心忡忡。

    藝術和科學确實在祖輩身上體現得相當活躍。

    維克多對顔料有一種強烈的興趣,該不該追溯到漢斯?安徒生(并非那個枕邊讀物的丹麥作家)?這位安徒生曾經是盧比克①的一名彩色玻璃畫匠,後來由于他心愛①盧比克:德國北部一城市。

     的姑娘嫁給一個灰頭發的漢堡珠寶商,一部藍寶石研究著作的作者,也就是埃裡克的外祖父之後不久,他就瘋了(竟認為自己是座大教堂哩)。

    此外,維克多用鉛筆和鋼筆畫出來的玩意兒,幾乎精确得異乎尋常,這是不是包果列波夫的科學副産品呢?因為維克多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