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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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館也因而沒收藏,每逢逼得您隻好靠英譯本查點東西時,您絕對找不到您從文格羅夫③編輯的克隆涅别爾格精裝的原著裡讀到的、一輩子也忘不掉的這句或那句漂亮、崇高而洪亮的句子④。

    真可悲! 在這可悲的校園裡,天色漸漸暗得可以了。

    遠方更加可悲的山巒上空,一層雲霧下面,還留着一片龜殼般的天色。

    溫代爾村那些叫人傷感的燈光,在暗沉沉的山巒間的一個山坳裡閃閃顫動,裝模作樣地顯露它們慣常的魅力,而普甯知道得很清楚,等您到了那邊就會發現那地方不過是①安德烈?伊凡諾維奇?克隆涅别爾格(1814?-1855):俄國批評家和翻譯家。

    他譯的莎士比亞的《哈姆萊特》、《第十二夜》、《無事生非》、《馬克白斯》等劇本,深受大批評家别林斯基的稱贊。

     ②俄語:威廉?莎士比亞:《哈姆萊特》。

     ③謝明?阿凡納西耶維奇?文格羅夫(1855-1920):俄國文學史家、目錄學者,曾為勃羅克加烏茲與葉弗隆出版社編過《偉大作家名著叢書》,其中包括莎士比亞、莫裡哀、拜倫、普希金等人的多卷本全集,印刷精美。

     ④此處作者在說俏皮話。

    莎士比亞著作原著是用英語,普甯因英語程度太差,所以他讀原著反而不及讀俄譯本精采。

     一排磚房、一個加油站、一個溜冰場和一個超級市場罷了。

     普甯要到圖書館巷那家小酒館去吃一大塊弗吉尼亞火腿,喝一瓶上好的啤酒,走啊走的,突然感到累極了。

    不光是因為多餘地跑了一趟圖書館,那一大卷《文學金庫》顯得越來越沉了,還有普甯當天聽見一半而不願刨根問底的那件事,這當兒也惹得他心煩意亂,十分憋悶,這種煩惱就跟我們回想起自己所犯的小錯兒啦、一時任性作出的粗魯舉動啦,或者決計不去理睬的一種威脅啦,一樣。

     普甯不慌不忙地喝他的第二瓶啤酒,心裡盤算着下一步該幹什麼,或者毋甯說這當兒出現了兩個普甯,一個最近一直睡得不好、頭腦昏眩而想休息,另一個學而不倦、心想象平素那樣回到家裡繼續看書、一直熬到深夜兩點那班貨運列車嗚嗚鳴笛駛進溪谷時為止,因此他正在這兩者之間進行協調。

    最後,他決定去出席一次晚會,然後就馬上回家睡覺,晚會是熱心腸的克裡斯托弗和路易絲?斯塔爾夫婦每兩星期一次于星期二在新樓主辦的,節目都是一些比較高雅的音樂和難得看到的電影,波爾院長在回答去年某些荒謬的批評時把這些節目稱之為“也許是整個學院區最激動人心、最富于靈感的大膽嘗試”。

     這當兒,那卷《文學金庫》睡在普甯的磕膝上。

    他左邊坐着兩個印度學生,有邊是哈根教授的女兒,一個主修戲劇8 8的頑皮姑娘。

    謝天謝地,考瑪洛夫坐在後排老遠的地方,正在說些壓根兒就沒叫人感到過興趣的話。

     第一部分節目是三部老掉牙的短片,使我們這位朋友感到十分厭煩:那根拐棍兒啦、那頂圓頂硬禮帽啦、那張白臉啦、那對拱起來的黑眉毛啦、那個抽搐的鼻子啦,對他來說都一點意思也沒有。

    那位舉世聞名的喜劇演員,不管是在陽光下跟一些戴花冠的仙女在一個等着紮他的仙人掌旁邊一塊兒跳舞也好,還是裝扮成一個史前野人也好(一根柔軟的粗棒子這時代替了那根柔軟的拐棍兒),或是在一家鬧哄哄的夜總會裡讓粗壯的麥克?斯溫怒目瞪視着也好,都不能使老派而缺乏幽默感的普甯動心。

    “小醜,”他哼了一聲。

    “連格魯比什金和馬克斯?林達①過去都表演得比他更滑稽。

    ” 第二部分節目是一部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四十年代末期拍攝的蘇維埃文獻紀錄片,據說不帶一丁點宣傳色彩,而是純藝術,一片歡樂,驕傲的勞動欣快感。

    不打扮的漂亮姑娘在一個古老的春季節日裡,打着寫有“RukiprochofKorei,” ②“BaslesmainsdevantlaCorée,” ③“Lapazvenceraalaguerra,” ④“DerFriedebesiegtderkrieg” ⑤這類老俄羅斯民謠的隻言片語的橫幅标語,在街上遊行。

    一①馬克斯?林達:二十年代美國的滑稽電影明星。

     ②俄語:把爪子從朝鮮縮回去。

     ③法語:不許幹涉朝鮮。

     ④西班牙語:和平将戰勝戰争。

     ⑤德語:和平戰勝戰争。

     架空中救護飛機飛越塔吉克斯坦一個積雪的山脈。

    吉爾吉斯的演員們訪問一所座落在棕榈樹叢裡的礦工療養院,在那兒自發地表演了一場。

    傳奇般的奧謝蒂亞①某山地牧場,一個牧人用手提無線電向當地共和國農業部報告生了一頭小羊羔。

    莫斯科地鐵,連帶裡面的圓柱和雕像,閃閃發光,六名大概要上車的乘客坐在三張花崗石的長凳上。

    一個工人家庭,個個穿着盛裝,坐在起居室一個大的絲燈罩下面,度過一個安靜的夜晚,房間裡還有香味嗆人、當擺設的花卉。

    八千名足球迷在觀看魚雷隊和迪納摩隊進行的一場球賽。

    莫斯科電器廠八千名公民一緻同意提名斯大林為莫斯科斯大林選舉區的候選人。

    最新型的吉姆牌大旅遊車載着該廠工人家屬和另外一些人到郊外去野餐。

    還有——“我不該,我不該,唉,真荒唐,”普甯嘟囔道,覺得自己的淚腺排出無法加以控制、孩子氣的熱液,簡直叫人不可理解、荒唐、丢人。

     一片俄羅斯原始森林圈住了那個漫步者,林中霧霭朦胧,陽光宛如一支支冒煙的箭杆,投射在棵棵白桦樹之間,它沐浴着懸垂的樹葉,樹皮上展現閃亮而顫動的孔眼,它照曬着蒼翠的長草,在淡花盛開的野生櫻桃的樹叢陰影裡閃爍發亮,使蒸氣慢慢騰起。

    林中有一條舊道,兩旁是松軟的壟溝,一路上長滿連綿不斷的蘑菇和雛菊。

    那位漫步者疲累地返回他那時代錯誤的住處,腦子裡依然想着那條森林裡的小道,他又變成當年腋下夾着一本書、穿過森林的小夥8①蘇聯格魯吉亞境内的一自治省。

     8子;接着那條道路伸向一片時間無法磨滅的、富有浪漫氣息的、自由而燦爛的原野(幾匹駿馬甩着銀色鬃毛,在高高的花叢裡歡騰奔駛);這當兒,普甯已經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兩個鬧鐘,一個撥到清晨七點半,一個撥到八點,在床邊小桌上滴答滴答地響着。

     考瑪洛夫身穿蔚藍色的襯衫,彎腰在調整一把吉他的琴弦。

    一個生日宴會正在進行;沉着的斯大林砰地一聲把他的選票投進選舉政府執绋人的投票箱裡。

    戰場上,旅途中……洶湧的波濤中,還是溫代爾……“妙極啦!”布多?馮?法特恩弗斯博士擱筆擡頭說。

     普甯幾乎就要堕入溫柔的夢鄉,忘卻一切,忽然外界發生一樁可怕的事兒:一尊雕像為了一個裂了的銅輪子,擰緊眉頭,哼哼唧唧,吵吵鬧鬧地小題大作——普甯蓦地驚醒,一道挺長的亮光和幾個隆起的黑影掠過窗簾。

    外面有輛汽車砰地關上車門開走了;一把鑰匙在開這座單薄脆弱一半透明的房子的大門,接着傳來三個人叽叽喳喳的說話聲;整所房子,連普甯那扇房門下面的隙縫那兒,都一下子亮了。

    别是發高燒啦。

    别是傳染病發作啦。

    普甯沒戴假牙,穿着睡衣,驚恐不安而又孤弱無援,耳邊聽到一個手提箱讓人輕快而嗵嗵磕碰地拖上樓梯,還有一個熟門熟路的年輕人的腳步聲,緊接着連呼哧呼哧的喘氣聲都聽得見了……真格的,要不是伊莎貝爾的母親及時一聲喝止,那種如同從沉悶無趣的夏令營返回家中而自然而然出現的歡樂心情,确實會叫伊莎貝爾一腳踢開——普甯住的房間——那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