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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訂好,就請幹塊(趕快)寄一張通知卡給我。

    ” 他一邊微微抱怨,一邊拿起那本笨重而受窘的書,走進他喜歡的一個凹進去的旮旯裡,把書用綠圍脖裹起來放在那邊。

     這些娘兒們喲,她們簡直目不識丁。

    那個年份明明寫得清清楚楚嘛。

     他照例先走進期刊閱覽室,在那兒看看最近一份俄文報紙上的新聞。

    (今天是二月十二日,星期六——唷,這是星期二的報,多粗心大意的讀者啊!)那份報是芝加哥一群俄國流亡者從一九一八年就創辦起來的。

    他照例仔細掃一眼廣告欄。

    波波夫醫師,穿着嶄新的白大褂照相,向老年人保證可以恢複青春和歡樂。

    一家音樂唱片公司列出一張出售的俄語唱片目錄,象《破滅的生活,一支圓舞曲》和《前線司機之歌》什麼的。

    一位承辦喪葬者多少有點象果戈理小說裡的人物,誇耀他那些豪華的柩車,而且說它們也适用于郊遊野餐乘坐。

    另一位也象果戈理小說裡的人物,在邁阿密出租“一套兩間屋子的公寓給無酒癖者(dlyatrezv?h①),7①系俄語。

     7院内并有果樹和花卉”,與此同時,哈蒙德有“一個安靜的小家庭”渴望出租家中一間屋子——于是這位讀者不知怎地突然激情滿懷,異常清醒地看到了四十年前他的父母巴威爾?普甯醫師和瓦萊麗娅?普甯,面對面坐在聖彼得堡加萊爾納耶大街的故居一間燈光明亮的小客廳裡兩把扶手椅上,他在看一本醫學雜志,她在看一本政治評論刊物。

     他也細讀有關三個流亡者組織進行的一場持續很久、冗長乏味的派系論戰的最新消息。

    這是甲派先發難的,譴責乙派遲鈍,死氣沉沉,無所作為,并用一句格言加以說明,“他既想爬上枞樹,卻又怕刮破自己小腿肚子上的肉。

    ”這招來了“一位老樂觀派”緻編輯部的一封尖刻的信,标題為《枞樹和遲鈍》,劈頭第一句就是:“美國有句俗話:‘住在玻璃房子裡的人可别試投一塊石頭打兩隻鳥兒。

    ’”最近這份報又刊登了丙派一位代表撰寫的一篇兩千字的小品文,題為《論枞樹、玻璃房子和樂觀派》,普甯津津有味而贊同地把它讀了一遍。

     然後,他就回到他那個帶書架的閱覽桌去進行自己的研究工作。

     他打算寫一部俄羅斯文化PetiteHistoire①,其中要精選介紹俄羅斯的奇聞逸話、風俗習慣、文學轶事等諸如此類的事,就象以縮影的方式把laGrandHistoire②——一系①法語:稗史。

     ②法語:正史。

     列前因後果的重要事件統統反映出來。

    他目前還處在收集資料那個歡樂階段;許多心地善良的小夥子看到普甯在圖書館裡挖掘資料那副樣兒都感到是樁樂事和莫大的榮幸,隻見他從一個綜合目錄櫃裡抽出一盒卡片,就好象它是個大核桃,把它抱到一個僻靜的旮旯裡去,在那兒靜靜地咀嚼這份精神食糧,時而抿動嘴唇,作出無聲的品評,有批評性的、有滿意的、有困惑不解的,時而又揚起他那兩道稀疏的眉毛,久久地高高吊在寬腦門上,幹脆把它忘在那兒啦,一直要等到臉上不愉快或懷疑的痕迹全部消逝之後,那兩道眉毛才安然落下。

    他來到溫代爾,的确很幸運。

    十九世紀九十年代有一位傑出的斯拉夫語研究家兼藏書家,名叫約翰?索斯頓?陶德(他那個帶胡子的半身雕塑像如今屹立在那個飲用噴泉的上方),訪問過殷勤好客的俄國,在那兒收集了大批書籍,自從他去世之後,那批書就悄悄地給挪到一個老遠的書架那邊去了。

    普甯為了避免讓鐵書架上的amerikanski①電流抽不冷子刺一下,會戴上橡皮手套走到那邊去,貪婪地盯視那些出版物,其中有十九世紀咆哮的六十年代出版的不知名刊物啦,都用雲紋硬紙闆精裝了起來;一百年前的曆史專題著作啦,沉睡的書頁上都有了褐斑黴點;俄羅斯古典文學著作啦,精裝的封面上裝着作者滿面愁容、糟透了的浮雕像,那些詩人的側身像叫兩眼濕潤的鐵莫菲想起他的童年,那時候他可以悠閑自在地摸摸封面上那①俄語:美國的。

     7 8把稍微磨損了點的普希金的連鬓胡子,或者茹科夫斯基①的那個弄髒了的鼻子。

     今天,普甯在看考斯特倫斯考伊那部關于俄羅斯神話的大部頭著作(莫斯科,一八五五年版)——一部不得攜出圖書館的善本書,他歎口氣,并非不愉快,開始抄錄其中一段有關當時伏爾加河上遊林地一帶還流行的、基督教儀式許可範圍内的、那種古老的異教徒遊戲。

    在五月裡一個過節的禮拜——降靈節②前後的那個所謂的綠色周裡,農村姑娘用金鳳花和野生蘭花編制花環;然後她們唱着古老的愛情歌曲的片段,把這些花環挂在河邊柳樹上,到降靈節那天,再把它們從樹上搖晃下來,掉進河裡,花環便散開來,象許多條蛇一樣漂流着,姑娘們也同時一邊漂流,一邊唱歌。

     普甯抄啊抄的,蓦地聯想到有那麼一段妙句,描寫得跟這種情景極其相似,可又一時記不起來,他隻好在他那張索引卡片上注了一筆,又回過頭來看考斯特倫斯考伊那部大作。

     普甯再一次擡起眼睛的時候,已經是晚飯時分。

     他摘掉眼鏡,一邊拿着它,一邊就用手指頭關節揉揉疲倦的肉眼;腦筋裡還在思索,兩眼溫和地凝視着窗戶上方,随着沉思漸漸消逝,那兒出現了紫藍色暮霭,經天花闆上的日光燈一折射,又增添了一縷銀邊,另外在那些黑蜘蛛網的①瓦西裡?安德烈耶維奇?茹科夫斯基(1783-1852):俄國浪漫主義詩人,普希金的好朋友。

     ②即聖靈降靈節(基督教複活節後的第七個星期日)。

     細紋路當中還反映出一排亮晃晃的書脊。

     在離開圖書館之前,他決定查一查“interested” ①這個字正确的發音,于是從閱覽室一張桌子上放着的《韋伯斯特大辭典》,至少是在那部陳舊的一九三○年版本裡,發現這個字并沒有象他那樣把重音放在第三個音節上。

    他想找一下後面有沒有勘誤表,結果沒找到,接着在把那部沉重的辭典砰地一聲合上的時候,才發現他方才一直拿在手裡的那張記有摘記的索引卡片不小心夾在裡面不知什麼地方了。

     得在兩千五百薄薄的書頁裡翻來複去地找啊找,有些書頁還破爛了!一位圖書館員,溫和的凱斯先生,梳着光溜溜的白頭發,打着蝴蝶結領結,瘦長條,粉紅臉,聽到他的歎息聲,便溜達過來,揪住那個龐然大物的兩頭,把它拎起來,再倒轉過來抖一抖,于是便從裡面瀉出一把小梳子啦,一張聖誕卡啦,普甯的摘記卡片啦,還有一張透明的薄紗紙,十分無精打采地掉在普甯的腳上,凱斯先生把它撿起來,放回到辭典裡美利堅合衆國和海外領地印記圖那一頁上面去。

     普甯把他的索引卡片放進兜兒裡,就在這瞬間未經提詞,忽然想起方才記不起來的那句詞句:…pl?laipela,pelaipl?la…(……她一邊漂浮一邊歌唱,她一邊歌唱一邊漂浮……) ②①英語:感興趣之意。

     ②見莎士比亞:《哈姆萊特》第四幕,第七場。

    上引外文系俄語。

     8 8沒錯兒!奧菲利娅之死!《哈姆萊特》!出現于安德烈?克隆涅别爾格①一八四四年又好又古的俄譯本——普甯少年時代喜愛的讀物,也是他爹和他爺爺年輕時喜愛的讀物!在那裡面,就跟考斯特倫斯考伊那段文章裡一樣,我們記得也有柳樹,也有花環。

    可到哪兒去核實一下呢?唉,陶德先生沒有得到“Gamlet”Vil’yamaShekspira②,溫代爾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