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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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象上課、吃飯或睡覺準确無誤得叫人厭煩一樣,一種擔心不能按時赴約的感覺又給那漸漸叫人陷入昏迷狀态的艱難探索增添了着急和不安的成分。

     樹葉和花朵,按照其複雜的圖案排列得井然有序,仿佛要從淡藍色的背景上鼓出來似的,背景也失去紙面的平整而顯得鼓鼓囊囊,簡直叫那個看它的人随着這種膨脹,心都快蹦出來了。

    他迷迷糊糊,卻還能從獨立存在的花飾當中辨認出那間兒童室裡的某些部分,那扇上漆的屏風啦,一個閃亮的不倒翁啦,床架上的銅球啦,覺得它們比别的東西更難以消逝,可是它們卻顯得同栎樹葉子和盛開的花朵極不協調,不過比起玻璃窗上映現的屋内某樣東西的影象同窗外的景緻那種不協調的程度又要小得多。

    這位幻景的目擊者和受害人,雖然蓋着被子躺在床上,可是由于他所處的環境的雙重性,他也覺出自己是坐在一個綠油油、紫糊糊的公園裡的一條長凳上。

    在那融合的一刹那,他覺得自己終于找到了那把要找的鑰匙;一陣清風從老遠飒飒吹來,越吹越緊,吹得那些尚未開花的杜鵑搖搖擺擺,把鐵莫菲?普甯周圍環境一度構成的任何合理的圖樣統統打亂了。

    他還活着,這就夠了。

    他還懶散地靠在長凳靠背上呐,這給他的感覺,就如同自己身上的衣服、那個皮夾子和莫斯科大火的日期——一八一二年給他的感覺一樣真實。

     一隻灰松鼠舒适地蹲在他面前,正在嘗一個桃核。

    風停了片刻,這時又吹動了樹葉。

     這種病的發作叫他有點害怕,哆嗦,但是他說服自己如 2果那真是心髒病,他必然會感到更加忐忑不安,于是這種轉彎抹角的推理把他的恐懼一掃而光。

    四點二十分啦。

    他擤擤鼻子,趔趔趄趄地向車站走去。

     早先那位雇員回來了。

    “這兒是您的包,”他高高興興地說。

    “很抱歉讓您誤了去克萊蒙納的車。

    ” “至少,”——我們這位倒楣的朋友想給“至少”這個詞彙注入多麼莊嚴的諷刺意味啊——“我希望尊夫人平安無事吧?” “沒事兒。

    我猜想,她得明天才能生呐。

    ” “哦,”普甯說,“那麼,請問公用電話在哪兒?” 那個家夥沒有動窩,斜着身子用鉛筆朝遠處指了一下。

     普甯拎着旅行包朝那邊走去,可又給叫了回來。

    鉛筆這時指向街頭。

     “嗨,瞧見那邊有兩個小夥子在裝卡車嗎?他們正要去克萊蒙納。

    跟他們說一聲是鮑勃?霍恩叫你去的,他們就會讓你搭車。

    ” 有些人——我也算在内——不喜歡圓滿的結局。

    我們感到上當受騙。

    傷害才是準則。

    厄運不應該給堵住。

    雪崩滾滾而來,卻在抖抖縮縮的鄉鎮上方幾英尺之處突然停住,這種情況不僅反常,而且不近情理。

    我要是在閱讀有關這個溫和的老頭兒的事,而不是在描寫他,倒甯願讓他到達克 2萊蒙納時發現約定演講的日期其實不是本星期五,而是下星期五。

    不管怎麼說,他确實不但安全抵達,而且還趕上了晚宴——水果雜拌酒打頭,薄荷凍加一道不知什麼肉作的肉菜,最後是巧克力汁和香草冰淇淋。

    緊接着,他又填了不少糖果,然後就換上那身黑禮服,把三份報告耍弄一遍,把它們一塊兒塞進上衣口袋,到時候需要哪份都拿得出來(從而以數理必然性挫敗任何失誤),随後他就在講壇旁邊一把椅子上坐下來;這當兒裘迪絲?克萊德,一位看不出年齡的金發女郎,身穿水色人造絲衣服,扁平的大腮幫子搽了一層甜甜蜜蜜的胭脂,兩隻亮晶晶的藍眼珠在一副無邊夾鼻眼鏡後面炯炯放光,走上講壇介紹演講人:“今天晚上,”她說,“我們的演講人——順便提一下,這是我們第三次星期五晚會,上一次,想必大家都還記得,愉快地聽了摩爾教授就中國農業問題講了他要講的話。

    今天晚上,我們請來了,我很榮幸地說,出生于俄國而又是本國公民,普——唷,不大好念——普-尼恩教授。

    但願我沒念錯。

    他當然無須乎介紹,我們大家都高興他大駕光臨。

    我們将有一個迢迢長夜,一個漫長而受益良多的夜晚,我相信大家一定希望講演結束後有時間向他提提問題。

    順便提一下,我聽人說他父親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私人醫師,他本人曾在鐵幕内外旅行,到過許多地方。

    所以,我不想再占用大家寶貴的時間,隻想再簡單說兩句我們下星期五計劃當中的報告。

    我相信大家一定會高興知道,有一件要使我們全體都大為驚訝的事,那就是我們下一次的演講人是著名詩 2人和散文作家林達?萊斯弗爾德小姐。

    大家都曉得她寫詩啦,散文啦,一些短篇小說啦。

    萊斯弗爾德小姐出生在紐約。

    父母的祖先曾在革命戰争中分别在南北兩方作戰。

    她大學還沒畢業就寫下了第一首詩。

    她的許多詩作——起碼有三首——登載在《反應——美國女詩人所著愛情抒情詩一百首》中。

    一九二二年,她獲得一次獎金,是由——” 可是普甯并沒在聽。

    前不久發作的那場病泛起的漣漪,奪走了他恍恍惚惚的注意力。

    這種現象不過持續了幾下心跳的工夫,加上這兒那兒幾陣抽搐——最終,幾聲無害的回響——臨到那位高貴的女主人請他發言時,也就在嚴肅的現實面前消失了。

    但是就在那一瞬間,多麼清晰的幻覺啊!他看到自己的一位出生在波羅的海一帶的姨母坐在前排正中間,穿着繡花邊的衣服,戴着珍珠項鍊和金色假發,她當年每次去觀看那位了不起的、演技火爆的演員考多托夫的戲時都這樣打扮,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近乎瘋狂。

    她身旁坐着他的一位已故情人,羞答答地沖他微笑,歪着她那光溜溜黑發的腦袋,溫柔的褐色眼睛在兩道天鵝絨似的眉毛下面百般獻媚地凝視着普甯,還用一張節目單在扇風。

    除了象有禮貌地坐到前排位子上去的克萊德小姐那樣的許多新朋友之外,還有許許多多被謀殺了的、被遺忘了的、尚未報仇的、正直的、不朽的老朋友,分散在這間昏暗的大廳的四處。

    一九一九年因為父親是個自由派人士而在敖德薩①①敖德薩:蘇聯烏克蘭南部的港市。

     2被槍斃的萬尼亞?貝尼亞什金,坐在後排興高采烈地向他這位老同學招手緻意。

    巴威爾?普甯大夫和他那心神不定的妻子盡管容貌有點模糊不清,但總的說來還是從他們湮沒無聞的消亡當中奇妙地複現出來,在不引人注意的位置上瞧着他們的兒子,一九一二年他倆就曾懷着現在這種消耗生命的激情和驕傲注視他(一個單獨站在台上的戴眼鏡的男孩)在小學紀念打敗拿破侖的晚會上朗誦一首普希金的詩。

     短暫的幻覺消逝了。

    那位退休的曆史學教授、《俄羅斯的覺醒》(一九二二年)的作者,年邁的赫林小姐,伛着身子,越過中排一兩位聽衆的腦袋,聽完克萊德小姐的講話,正向她表示敬意,同一時刻,另一位眨眼的老家夥在那位女士背後舉起盡是皺紋的雙手不出聲地鼓掌,以引起克萊德小姐視線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