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關燈
來的疲勞,象一股浪潮那樣把他頭重腳輕的身體淹沒了,把他同現實隔離了,這種感覺在他并不新鮮。

    他發現自己呆在一個嚴肅而陰沉的公園裡,綠油油,紫糊糊,濕漉漉的,裡面偏重種些憂郁的杜鵑花、光溜的月桂花、樹蔭很大的樹,還有修剪得很短的草坪,汽車司機方才簡短地提醒他穿過那條栗樹和栎樹夾道的小巷,就能回到火車站去,他剛一轉進小巷,那種怪異的感覺,那種同現實①系俄語。

     1隔離的激動,突然把他徹底整垮了。

    是不是方才吃了什麼不幹淨的東西?泡菜和火腿?是不是犯了他的幾位大夫至今都沒給他檢查出來的一種怪病?我的朋友納悶,我也納悶。

     我不知道以前是否有人注意到生活當中一大特點就是離散狀态。

    除非一層薄薄的肉裹住我們,否則我們就會死亡。

    人隻有擺脫他周圍的環境才真正存在。

    頭蓋骨跟宇宙航空員那頂頭盔一樣。

    呆在裡面,否則你就會自取滅亡。

     死亡猶如一種剝奪,死亡猶如一種參預。

    人和自然景緻打成一片,好倒是好,可是那樣一來,微妙的自我便消失殆盡。

     可憐的普甯體驗到的那種感覺有點象那種剝奪,象那種參預。

    他感到虛弱無力。

    他渾身出汗。

    他驚恐萬分。

    月桂花叢中有一條石闆凳救了他,使他沒有癱倒在人行道上。

    他别是心髒病發作了?我不信會是,因為眼下我是他的大夫,讓我再說一遍,我不信會是。

    我這位病人是那種不幸的怪物,他們懷着惴惴不安的恐懼、神經質的反感和病态的憎惡看待他們的心髒(按照普甯遺棄的旅行包裡面裝着的那本《韋伯斯特新學院辭典》所下的令人厭惡的定義,心髒是“一個空洞的肌肉器官”),唉,仿佛心髒是人不得不賴以為生的某種健壯、粘糊糊、不可觸摸的怪物。

    有時候,醫生對普甯那種忐忑亂跳的脈搏感到納悶,便徹底給他檢查一遍,心電圖标出來的荒唐無稽的山脈圖形,說明他犯了十來種互相排斥的緻命病症。

    他害怕摸自己的手腕子。

    他從來沒敢嘗試朝左面睡覺,失眠人夜裡往往兩面都試過,依然睡不着, 1真巴不得再有個第三面,即使在這樣憂郁的時刻,普甯也還是從不敢朝左面睡。

     眼下,在惠特徹奇公園裡,普甯覺得自己已經在一九二○年七月四日、一九二九年五月十八日、一九三七年二月十五日(他的生辰日)、一九四二年八月十日,對這種難受勁兒先後體驗過多次了,這種呆在他身内的讨厭的自動玩意兒發展得很有自覺性咧,過一陣子就要發作一次,不僅十分活躍,而且折磨他,叫他驚恐不安。

    他把可憐的秃腦瓜子頂在長凳石靠背上,憶起以往一次次類似的不安和失望的情景。

    這回莫非是肺炎?前兩天,一個刮風的夜晚,他參加一次豐盛的美國式酒會,主人敬過第二巡酒之後,他便感到寒氣刺骨。

    接着普甯突然覺得自己滑回到童年時代去了(别是要死啦?)。

    想起來的種種細節他覺得都很清楚,據說這種感覺是快淹死的人,尤其是以往俄國海軍裡快沒頂的人,所享有的一種戲劇性特權——一種窒息現象,有一位老資格心理分析學家,名字我給忘了,把這種現象說成就象是人在受洗禮時下意識引起的休克,這種休克使那些介于首次和末次浸禮之間的往事一下子都迸發出來,讓人統統想起來了。

    這一切隻發生在一刹那之間,可沒法用幾句話來描述。

     鐵莫菲?普甯出生在彼得堡一個相當富有的體面家庭裡。

    父親巴威爾?普甯是一位頗有聲望的眼科專家,榮幸地給列夫?托爾斯泰治過結膜炎。

    鐵莫菲的母親是個瘦弱、神經質的女人,纖細的蜂腰,頭發鬈曲成串,她是那位一 1度很出名的革命家烏莫夫(恰與“武兒飛”同韻)和一位來自裡加①的德國女郎所生的女兒。

    普甯在半昏迷狀态中看到母親的眼睛漸漸挨近過來。

    這是仲冬的一個星期天。

    那當兒,他十一歲,上第一中學,一直在溫習星期一的功課,忽然感到渾身奇冷。

    母親連忙給他試試體溫,目瞪口呆地瞧着孩子,馬上把丈夫的好朋友——兒科大夫别勞什金請來。

     他是個小個子,長着鼓出來的濃眉,蓄着短胡子和短頭發。

     他把禮服下擺擺舒坦了,坐在鐵莫菲的床沿上。

    大夫那隻胖金表和鐵莫菲的脈搏便開始一場競跑(後者輕而易舉獲得了勝利),接着,鐵莫菲給扒光了衣服,别勞什金把他那冰涼的耳朵和砂紙般的腮幫子貼在他的身上。

    那隻耳朵就象聽診器的平底那樣在鐵莫菲的背上和胸脯上移來移去,粘牢在這塊或那塊皮膚上,接着又嗵地移到另一塊上面去。

     大夫剛走,鐵莫菲的母親和一個嘴裡叼着安全别針的、體格健壯的保姆就把這個可憐的小病人緊緊裹起來。

    這套象給犯人或瘋子穿的約束衣包括一層浸濕的麻布,一層更厚的脫脂棉和一層緊緊的絨布,此外還有一層魔鬼般的油布——呈發燒時的尿色——裹在那層貼肉而折磨人的冷濕麻布和那層絨布包住的、吱吱響得叫人難受的棉花當中。

     鐵莫沙(鐵姆) ②就象一個可憐的作繭自縛的蛹,躺在床上,上面還蓋幾條毯子;然而這一切全都白搭,還是沒法抗拒那種從他冰涼的脊椎向兩邊擴散潛伸到條條肋骨去的寒冷。

     ①裡加:現為蘇聯拉脫維亞共和國首都。

     ②鐵莫菲的愛稱。

     1他閉不上眼,因為眼皮也刺痛。

    幻覺中隻見一些讨厭的扁圓圈和斜刺過來的光線;看慣了的東西都變成滋長可厭的錯覺的溫床。

    床旁邊有一座四扇閃閃發亮的木屏風,上面烙刻着一條盡是落葉的馬道,一個睡蓮池塘,一個伛着腰坐在長凳上的老頭兒和一隻前爪捧着一個紅玩意兒的松鼠。

     鐵莫沙,原是個有條有理的孩子,時常納悶那樣東西到底是啥(硬殼果還是松果?),現在反正沒别的事可幹,不妨就來解一解這個枯燥無味的謎吧,可是發燒燒得腦袋瓜子裡嗡嗡直響,叫人痛苦,心神不定,一切努力歸于白費。

    更叫人憋悶的是他跟牆紙發生的一場争鬥。

    他素來看得出花紙垂直面上多次精确地重複一種由三簇不同的紫花和七片不同的栎樹葉組成的花樣,可眼下他被一件無法不考慮的事實困惑着,他找不出花紙橫斷面上的花樣是怎樣排列的,他從床頭到衣櫃,從火爐到門口這兒那兒的牆上都揀得出花樣的個别組成部分,證實其中确實存在一種序列,可是每逢他的視線從任何一組三簇花朵和七片葉子的花樣移到右邊或左邊時,他頓時就迷失在杜鵑花和栎樹糾纏成一團亂七八糟的景象中了。

    這裡面明明有道理在,如果那位邪惡的設計師——使人思路混亂的家夥,熱昏的朋友——如此鬼竅心細地把開啟這種花樣之謎的大門鑰匙藏起來,那麼,這把鑰匙必定同生命本身一樣寶貴,一旦找到它就會使鐵莫菲?普甯恢複健康,回到他日常的小天地裡去;這種清楚的——唉,太清楚的,——想法逼得他非把這場争鬥堅持下去不可。

     1有些事情要求準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