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關燈
拉貢的農民用這種燈來點橄榄油。

    這種小油燈的形狀和兩千多年前羅馬人使用的赤陶燈幾乎一模一樣——這是我從一個被毀壞的小屋裡揀到的,無意中裝進了行李袋。

     事實證明,我們逃跑得非常及時。

    我們所看到的首份報紙上就刊登了政府以間諜罪緝拿麥克奈爾的消息。

    西班牙當局宣布這一消息顯然有點操之過急。

    要知道,托洛茨基分子是不可以被引渡的*。

     ————————————————————— *在西方國家,政治犯不在引渡之列。

    ——譯者 ————————————————————— 當離開一個戰火紛飛的國家,踏上另一片和平安甯的土地時,我不知道應該先幹哪件事。

    結果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飛奔到煙草店,盡量多買些雪茄和香煙,直到衣袋塞不下為止。

    然後我們到自助餐廳要了杯茶,這是幾個月以來我所喝到的第一杯加鮮牛奶的茶。

    幾天以前我就經常在想,到了法國無論你什麼時候想要香煙,都可以買到。

    可我同時又有點期待見到煙草店大門緊閉,窗口挂着“煙草售罄”告示的那種情景。

     麥克奈爾和科特曼準備到巴黎去。

    我和妻子則在巴紐爾車站——這條鐵路線上的第一站——下了火車,我們感到非常疲勞,必須休息一下。

    在知道我們來自巴塞羅那後,巴紐爾的人們并沒有友好地接待我們。

    人們一次又一次地問我們:“你來自西班牙?戰争中你站在哪一邊?站在政府一邊?哦!”——接下來就是明顯的冷落。

    這個小鎮上的人似乎堅定地支持佛朗哥,毫無疑問,這是因為有許多支持法西斯的西班牙難民經常來這裡并散布影響。

    我常去的那家咖啡館有個侍應生就是一個堅決支持佛朗哥的西班牙人。

    每次給我上飲料時,他都要對我非常輕蔑地掃上一眼。

    然而,到了佩皮尼昂以後,情況就大不相同了。

    這裡的人對西班牙政府的黨派很不友好,但同時所有不同政治派别的人也在進行有如巴塞羅那那樣的相互傾軋和鬥争。

    在一些咖啡館裡,隻要你提到“馬統工黨”幾個字,你就能夠馬上交到法國朋友,連侍應生都會對你笑臉相迎。

     我和妻子在巴紐爾停留了三天。

    奇怪的是,這段時間裡我們心神不甯。

    這是一個遠離手榴彈、機關槍、購買食物的長隊、宣傳和密謀的偏僻甯靜的海濱小城,照理說我們應該深感寬慰和滿懷感恩之心。

    可是,我們絲毫也沒有這種感覺。

    我們在西班牙的所見所聞并沒因遠離而在腦海中消失。

    相反,那一切好象仍在我們的身邊,而且比以前更加栩栩如生。

    我們不斷地回憶、交談,甚至夢回西班牙。

    在過去的幾個月裡,我們經常自我安慰地設想,“等我們離開了西班牙”,我們将到地中海岸的某地過上一段安靜日子,也許還會去海邊釣釣魚。

    但是,當我們真的來到了這樣的地方,心裡卻又産生了某種厭煩和失望。

    天氣很冷,一陣陣大風吹過海面,黯淡的海面上波濤洶湧。

    漂浮在海面上的包裹着雜物、軟木塞和魚内髒的團團泡沫不停地拍打着岩石。

    說出來别人也許會以為我們有些精神錯亂,我們倆現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回西班牙。

    雖然這樣做可能對誰也沒有好處,甚至會遭遇殺身之禍,但我們還是希望能夠跟其他人關在一起。

    我感到幾個月來的西班牙經曆對于我的特殊意義真是一言難盡。

    我隻記錄了一些事件的大緻概況,但我無法記錄這段經曆給我留下的全部感受。

    視覺的、嗅覺的、聽覺的東西全都混雜在一起,簡直無法用恰當的語言來加以表述:戰壕裡的氣味、山中的曙光延伸至無限的遠方、子彈無情的嘯叫聲、炸彈爆炸的刺眼光芒和震耳回響、巴塞羅那清新寒冷的黎明、兵營裡軍靴踩踏的印迹、十二月人們仍然信仰革命、購買食品的長隊、紅黑相間的旗幟,以及西班牙民兵的面容。

    這些民兵——我和他們在前線相識,如今大家天各一方,隻有上帝才知道他們如今在哪裡,有的死在戰場上,有的受傷殘廢,有的被關進監獄——我希望他們大部分人平安、健康、好運連連;我希望他們能夠赢得戰争的勝利,将所有不懷好意的德國、俄國和意大利外來者趕出西班牙。

    我個人在這場戰争中所扮演的角色無足輕重,戰争隻給我留下了最不愉快的回憶,可我還是不想與這場戰争擦肩而過。

    你已經看到了這樣一場災難——雖然西班牙戰争已經結束,但這場戰争最終将被證明是一場駭人聽聞的災難,它所帶來的遠遠超出了一般意義上的屠殺和肉體上的痛苦——這場戰争不一定會導緻理想破滅或玩世不恭。

    奇怪的是,整個經曆卻讓我更加堅信人類的高尚品質。

    我希望我的描述不會讓人們産生太多的誤解。

    我相信沒有一個人能夠将這場戰争完全真實地描述出來。

    除非親眼目睹,你很難弄清任何事情,人人都有可能會有意無意地像一個宗派主義者那樣去描寫。

    如果我在本書此前各章沒有提及這些,那麼我現在就來做個補充:請注意我的派别身份,請注意我在事實描述方面存在的錯誤,以及由于我僅目睹了其中部分事實難免以偏概全。

    當你從其他書上看到有關西班牙這場戰争的任何記述時,也請你同樣地注意。

     盡管事實上我們無事可作,但我們還是覺得應該做點什麼,我們提前離開了巴紐爾。

    随着列車向北行進,法國大地也變得越來越蔥綠,越來越柔媚了。

    我們遠離了處處都是山崗和葡萄園的地方,再次來到了處處都是綠地和榆樹的國度。

    我去年底前往西班牙途經巴黎時,巴黎給我的印象是沒落陰郁,完全不同于我八年前所見到的巴黎,那時生活費用低廉,人們對希特勒全然不知。

    而現在,早先我所熟悉的咖啡館約有一半因為沒有顧客而關門,每個人都在遭受高昂生活費用和戰争恐懼的困擾,可是由于我們剛剛從貧窮的西班牙來到這裡,即使巴黎給我們的印象也似乎頗為生氣勃勃、繁榮昌盛。

    有一個大型展覽會正高xdx潮疊起,可我們卻打不起精神前往參觀。

     英國——特别是英國南部,也許擁有世界上最和諧的風光。

    在經曆了漫長旅程,特别是當你從暈船中逐漸緩過來以後,突然發現自己坐在列車專用絲絨坐墊上,你很難相信在哪裡真的在發生什麼事情。

    日本發生地震、中國發生饑荒、墨西哥發生革命?無須擔心,明天早上牛奶還會放在門前的台階上,《新政治家報》也會照常出版。

    工業都市離這兒非常遙遠,煙霧和窮困被掩藏在地平線下面。

    這裡依然是我童年就已熟悉的英國:被鐵路分割的大地上滿是野花,站在草地上的馬靜靜地吃草,緩緩流淌的溪水,溪邊的柳樹,榆樹上的榆錢,農舍旁的草叢,倫敦郊外寂靜的原野,肮髒河面上漂浮的船隻,熟識的街道,海報欄上闆球賽和王室婚禮的公告,男式圓頂高禮帽,特拉法加廣場的鴿子,紅色的巴士,身着藍制服的警察——所有這一切都睡着了。

    英國睡意朦胧,我有時擔心我們永遠不會醒來,直到被炸彈的轟鳴驚醒*。

     ————————————————————— *作者此處的一段話,意在對于當時英國政府面對德、意法西斯猖狂侵略,仍然繼續推行孤立主義和綏靖主義的政策提出警告。

    ——譯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