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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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處找了幾個小時才喝到一杯咖啡。

    自來到巴塞羅那,我還是第一次去看看教堂——那是一座現代教堂,也是世界上最醜陋的建築之一。

    教堂頂部的四個尖塔有如酒瓶一般。

    與巴塞羅那大部分教堂的命運不同,這座教堂在革命期間沒有遭到破壞——據說,它之所以幸存下來是因為極具“藝術價值”。

    我想,無政府主義者本來可以毀掉它,卻沒有那麼做,這隻能顯示他們品位粗俗,盡管他們确曾将紅黑相間的旗幟懸挂在踏尖上。

    那天下午,我和妻子最後一次前去探望柯普,我們和他道别,并交給西班牙朋友一些錢,擺脫他們給柯普買些食品和香煙。

    除此而外,我們無法為他做任何事情,沒有任何一件事能夠做到。

    在我們離開巴塞羅那以後不久,柯普被單獨監禁,甚至不讓外面的人給他送食物。

    那天晚上,我們去拉姆拉斯大街,路過摩卡咖啡館時,看到那裡仍有國民自衛隊士兵在把守。

    我一時興起,走進咖啡館,并和兩個肩挂步槍、斜倚櫃台的士兵閑聊起來。

    我問他們是否知道他們的哪位同志在五月戰鬥時曾在這兒執勤。

    他們說不知道,就像許多西班牙人的慣常回答一樣,他們也不知道該如何去弄清這件事。

    我說,我的朋友喬治?柯普被捕入獄,受五月戰鬥牽連将被審判,當時在這裡執勤的人都知道,是他阻止了這裡的戰鬥,從而挽救了許多人的生命。

    我希望他們能夠站出來,為這件事提供證據。

    有一個與我談話的士兵,面部表情呆闆,不停地搖頭,可能是因為交通嘈雜聽不清我的話。

    另一個士兵則截然相反,他說,曾從戰友那裡聽到過關于柯普的英勇行為,柯普是buenchico(一個好夥計)。

    我知道他們所說的這些都于事無補。

    如果柯普被審判,當局就會像所有類似審判一樣,使用僞造的假證據。

    如果他一旦被槍殺(我擔心這極有可能發生),他的墓志銘将應該是:他是可憐的國民自衛隊士兵眼中的好夥計,身為醜惡制度的一部分,卻保留了足夠的人性,當他看到一項正當的行動時,就知道它是正當的。

     我們過着一種非常生活。

    夜晚我們是罪犯,而白天我們是富有的英國遊客——這是我們迫不得已假扮出來的。

    盡管夜晚隻能睡在荒郊野外,但隻要刮刮胡子,洗洗澡,擦擦皮鞋,仍會使你顯得有些冠冕堂皇。

    目前,最安全的做法是,盡可能地把自己打扮得看起來像個資産階級的模樣。

    我們頻繁出入時尚生活區,在那裡我們隻是些陌生人。

    我們光顧高檔餐館,以标準的英國方式對待服務生。

    我生平第一次在牆壁上題字。

    在一些時髦餐館的牆上,我盡可能而歪斜地寫上:“馬統工黨永垂不朽!”雖然我一直想方設法地隐藏自己,但我并沒感到自己處于危險之中。

    整個事件似乎過于荒誕不經。

    英國式信念在我身上根深蒂固:“他們”不可能逮捕你,除非你觸犯了法律。

    其實,在政治大屠殺中,抱有這種信念極度危險。

    有一個要求全力抓捕麥克奈爾等人的命令,我和其他許多人也都名列其中。

    逮捕、突襲、搜查一刻也沒有停止過。

    實際上,我們認識的許多人都已被關進監獄,隻有那些仍在前線的人暫時幸免。

    警察甚至擅自登上定期運送難民的法國船隻,抓捕疑似托洛茨基分子的人。

     多虧英國領事館的傾力交涉,我們才總算辦好護照簽證等手續。

    領事在那個星期裡肯定被此事弄得心煩意亂。

    我們應該盡早離開這裡,越快越好。

    晚上七點半有一趟開往布港鎮*的列車,但通常遲至八點半才開出。

    按照我們的事先安排,我妻子預定了一輛出租車,然後打點行李,結算帳單,盡量在最後一刻才離開旅館。

    她隻有這樣做才能避免别人注意,否則旅館的人肯定會去報告警察。

    我在七點左右來到火車站,卻發現列車已經開出——6:50就開走了。

    火車司機大概和往常一樣臨時改變了主意。

    幸好我們及時通知了我妻子。

    第二天早晨還有一趟開往布港鎮的列車。

    我和麥克奈爾、科特曼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家小餐館裡吃了晚餐,經過謹慎打聽,我們發現這家餐館的老闆是個全國勞工聯盟的成員,為人相當和善。

    他給我們開了一個三人房間,當然沒有報告警察。

    這是五個夜晚以來我第一次沒有和衣而眠。

     ————————————————————— *PortBou,西班牙邊境小鎮,靠近法國。

    ——譯者 ————————————————————— 第二天早晨,我的妻子成功地從旅館裡溜了出來。

    火車晚點出發近一個小時。

    我利用這段時間給作戰部寫了一封長信,對他們講了柯普的案件——柯普無疑是被錯捕的,前線急切地需要他,無數人将會證明他沒有任何過錯,等等。

    信寫在撕下的筆記簿的紙上,字迹原本歪斜(我的手指仍然有點麻木),寫西班牙文那就更加歪歪斜斜的了,我擔心他們是否能夠讀得懂這封信。

    無論如何,這封信和其他努力一樣都沒起作用。

    雖然我寫了信,但此後六個月裡,柯普(如果他至今未被殺害的話)依然關在監獄裡,既沒有受到審判,也沒有被釋放。

    起初我們收到過他的兩三封來信。

    這些信是他托被釋放的囚犯偷帶出監獄,然後在法國寄出的。

    信裡說的反複就是這些内容——被監禁在肮髒陰暗的窄小牢房裡,食物既肮髒又少得可憐,由于衛生條件差而生了重病,而監獄拒絕給予任何醫療護理。

    我已經通過英國和法國的許多渠道證實了這一切。

    最近柯普被投入一個“秘密監獄”,已經無法再與他保持聯系了。

    柯普隻是數百個遭受迫害的外國人之一,沒有人知道再雜遭受類似迫害的西班牙人究竟有多少。

     終于,我們平安無事地通過了邊境線。

    我們乘坐的列車挂有一節頭等車廂和餐車,這是我來西班牙後第一次看到的。

    直到最近加泰羅尼亞的列車也隻有普通車廂。

    有兩個偵探在我們的列車上四處悠轉,随時記下外國人的名字;當他們轉到餐車看到我們正在用餐時,他們似乎很高興看到我們這些地位高貴的人。

    世事變化無常,真是奇怪極了。

    僅僅在六個月之前,無政府主義者仍在掌握權力時期,無産階級的衣着打扮備受人們的尊敬。

    在從佩皮尼昂到塞貝爾的路上,一個和我同車的法國商務旅行者嚴肅認真地告訴我:“你不能穿戴成這個樣子去西班牙。

    趕快收起高襯領和領帶,否則到了巴塞羅那人們會從你身上扯下來的。

    ”他說的似乎有點誇大其詞,不過這也至少表明人們是如何看待加泰羅尼亞所發生的變化的。

    進入西班牙邊境後,果然有一個無政府主義衛兵盯上了一個穿戴考究的法國人及其妻子,我想大概僅僅是因為他們看起來資産階級味道太濃厚了。

    然而,如今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資産階級的衣裝打扮成為一種逃避災難的最好辦法。

    在簽證辦公室,官員們在一荦卡片上——嫌疑犯索引上仔細查找我們的名字,幸虧警察的效率低下,我們的名字尚未被列上去,甚至也沒有麥克奈爾的名字。

    我們從頭到腳都被搜查過了,但沒找出什麼犯罪證據,除了我的遣散證明。

    而搜查我的士兵也不知道我所在的29師就是原來的馬統工黨的民兵。

    我們總算逃過了這一關。

    整整六個月之後,我再次來到了法國的土地上。

    我僅有的西班牙紀念品是一隻山羊皮水袋和一盞小鐵油燈,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