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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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韋斯卡東邊,直到三月底也沒有發生任何事情——簡直是真正意義上的太平無事,而敵人離我們隻有兩百米遠。

    法西斯主義者被趕回韋斯卡以後,共和軍控制了這部分戰線,但并沒有急于向前推進,這樣就形成了一條口袋狀的戰線。

    後來共和軍曾被迫向前推進——這在對方火力下可是件讓人頭疼的事情——不過目前,敵人好象完全不存在,我們的當務之急是對付寒冷和弄到足夠的食物。

    事實上,這一時期的不少事情引起了我的極大興趣,接下來我将記述其中的一部分。

    在這裡,我将首先從政府軍的立場說起,講述國内的政治形勢,并盡可能按事件發生的先後順序進行。

     起初,我忽視了戰争的政治意義,直到這時才迫使我不得不注意它。

    如果你對黨派政治的恐怖毫無興趣,請跳過這些内容不讀,正因為如此我才将其中的政治部分列為單獨的一章。

    但事實上,根本不可能單純地從軍事角度來談論西班牙戰争。

    因為,它首先是一場政治戰争。

    如果不緊扣政府軍陣營内部各種政治黨派的鬥争,那麼戰争爆發第一年的任何事情都會讓人感到無法理解。

     在我剛到西班牙以及随後的一段時間裡,我對于政治形勢既無興趣,也不甚了解。

    我隻知道這裡正在進行着一場戰争,但并不清楚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性質的戰争。

    如果你問我為什麼要參加民兵,我的回答是:“反抗法西斯主義”;如果你問我為什麼而戰,我的回答是“為了人類共同的尊嚴”。

    我贊同《新政治家報》的這一說法:這場戰争是為了捍衛文明,反對希特勒支持的布林普斯(Blimps)上校部隊的瘋狂進攻。

    巴塞羅那的革命氣氛深深地吸引着我,但我并不想去理解它。

    P.S.U.C.,P.O.U.M.,F.A.I.,C.N.T.,U.G.T.,J.C.I.,J.S.U.,A.I.T.等諸如此類令人摸不着頭腦的各種政黨和工會的名稱,隻是讓我感到厭煩和憤怒。

    它們給人的第一印象是西班牙的首字母略縮語似乎正在泛濫成災。

    我隻知道我參加的是一個名叫P.O.U.M.的組織(其實我隻是加入了屬于P.O.U.M.的民部隊,并未參與他們的其他事情,因為在到達巴塞羅那時碰巧我隻帶着英國獨立工黨的一紙介紹信),但我并沒有弄清它與其他政治黨派之間有着嚴重差别。

    在波切洛山,當人們指着左邊的位置告訴我“那些人是社會主義者”(意思是P.S.U.C.的人員)時,我感到困惑不解,說道:“難道我們不都是社會主義者嗎?”我認為,大家都是拼死戰鬥的人,居然還存有黨派之見這太愚蠢了,我的一貫态度是,“為什麼我們不能停止無聊的政治争論而在戰争中同心協力并肩戰鬥?”這當然是反法西斯的正确态度。

    但這也正是英國報紙正在精心散布的言論,其目的主要是為了不讓人們弄清鬥争的真實性質。

    在西班牙,特别是在加泰羅尼亞,實際上,任何人都不可能明确地保持這種态度。

    無論情願還是不情願,每個人遲早都要站到某一邊去。

    因為任何一個即使對政治黨派和對立“陣線”全然漠不關心的人,他自己的命運顯然也會被無情地牽入其中。

    作為軍人,他們一方面是反對佛朗哥的戰士,但另一方面也是兩種政治理論激烈鬥争中的棋子。

    當我在山上搜集柴草時,當我在巴塞羅那騷亂中躲避共産黨人的機槍掃射時,當我最後在警察的追捕下逃離西班牙時,我總是在想,這是否就是真正的戰争,還是《新政治家報》捏造出來的那種戰争,——所有這一切對我來說都很特别,因為我是在為馬統工黨的部隊服務,不是站在加聯社黨的一邊。

    這兩套大寫字母看起來平常,其實卻有天壤之别! 要想理解政府一方的同盟,那就必須回顧戰争是如何開始的。

    7月18日戰鬥開始後,歐洲每一個反法西斯戰士都充滿了希望。

    顯然,至少在這裡民主與法西斯主義勢不兩立,因為多年以來所謂民主國家一直在一步一步地向法西斯主義投降。

    日本被允許在中國的東北為所欲為;希特勒已經攫取了權力,開始屠殺各種政治反對派。

    墨索裡尼轟炸埃塞俄比亞之後,五十三個國家(我認為是五十三個國家)明确地發出了“不幹涉”的聲音。

    但出人意料的是,當佛朗哥試圖推翻溫和的左翼政府時,西班牙人民卻站起來反對他。

    這好象是——或者可能就是——潮流的轉向。

     然而,有一些事情沒有引起普遍的注意。

    首先,嚴格說來,不應将佛朗哥與希特勒或墨索裡尼相提并論。

    他所發動的叛亂,基本上屬于貴族和教會支持的軍事政變,至少在初期是如此,它并不是為了推行法西斯主義,而是為了複辟封建主義。

    這意味着佛朗哥反對的不僅僅是工人階級,而且包括各種各樣的自由派資産階級——當這些人以現代形式出現時,他們正是法西斯主義的支持者。

    更為重要的是,西班牙工人階級并非像我們在英國那樣僅僅以“民主”和“秩序”的名義反對佛朗哥,他們的抵抗運動帶有——也可以說包含着——十分明顯的革命性質。

    土地被農民奪取,工廠和幾乎所有的交通工具被工會奪占,教堂被拆毀,牧師被趕跑或殺害。

    而在天主教牧師的歡呼聲中,《每日郵報》則把佛朗哥描繪成一個愛國者,使他的國家脫離可怕的“紅”禍。

     在戰争的最初幾個月中,佛朗哥真正的反對者不是政府,而是工會。

    早在起義爆發時,組織起來的城鎮工人就号召進行總罷工,并要求分發在鬥争中奪取的彈藥庫中的武器。

    如果這些僅僅是完全自發和互無聯系的行動,佛朗哥也許永遠不會進行反擊。

    當然,事情并非必然如此,可至少有理由這樣認為。

    盡管很早就預料到起義的爆發,但政府幾乎沒有采取任何措施來加以阻止,甚至根本沒打算阻止起義。

    政府表現軟弱,态度遊移不定,以至于西班牙在一天之内竟更換了三位總理[1]。

    而且,政府隻是勉強地采取一些讓工人獲得武器以避免形勢急轉直下的行動,算是對群衆的暴力騷亂作出了反應。

    然而,武器已經擴散開來,在西班牙東部的一些城鎮,在一些仍然效忠政府的武裝力量(襲擊衛隊等)的幫助下,主要是通過工人階級的奮力戰鬥,終于打敗了法西斯主義者。

    這可能是那些為革命而戰的人們所采取的行動——例如,自以為是為了改變現狀。

    在各地的革命中心,據說一天就有三千人戰死于大街小巷。

    男男女女們僅憑手中的雷管和炸藥在廣場上左沖右突,搗毀了訓練有素的士兵用機槍把守的堡壘。

    法西斯主義者在戰略要害部署的機槍陣地被時速六十英裡的出租車沖毀。

    即使從未聽說過農民奪取了土地、建立了蘇維埃等等,人們也很難相信,作為抵抗運動中堅力量的無政府主義者和社會主義者,其實正在保衛資本主義的民主事業。

    而在無政府主義者看來,資本主義民主隻不過是中央集權化的虛僞工具。

     ———————————————————— [1]基羅加、巴裡奧斯和希拉爾,前兩位拒絕把武器分發給工會。

     ———————————————————— 與此同時,工人手中掌握着武器,他們在這一時期拒絕交出武器。

    (據說即使在一年以後,加泰羅尼亞無政府工團主義者仍擁有三萬支步槍。

    )在一些地方,支持法西斯主義的大地主的土地被農民奪取。

    工業和交通部門出現集體化運動,與之相伴而來的是,人們開始通過成立地方委員會建立了工人政府的雛形,用工人巡邏隊取代了支持資本家的舊警察,在工會的基礎上建立了工人武裝,等等。

    當然,這一進程并沒有在各地同步發展起來,加泰羅尼亞是最先行動起來的。

    一些地區的地方政府機構幾乎沒有受到沖擊,有的甚至與革命委員會同時并存。

    在一些地區,無政府主義者建立了不受任何人約束的公社,有的存在了一年之久才被政府鎮壓下去。

    在加泰羅尼亞,無政府工團主義者在最初的幾個月中掌握了實權,控制了大多數關鍵性的工業部門。

    事實上,西班牙所發生的不隻是内戰,而是革命的開始。

    西班牙以外的反法西斯主義新聞媒體卻将其遮遮掩掩。

    問題被狹隘地解釋為“法西斯主義與民主之間的鬥争”,而革命的一面則被盡可能地掩藏起來。

    在英國,新聞更為集權化,公衆更容易受到欺騙,人們公開談論的隻有兩種西班牙戰争:右翼的稱之為基督教愛國者與嗜血的布爾什維克的鬥争,左翼的稱之為溫和派共和人士鎮壓軍事革命。

    而核心問題則被成功地掩藏起來。

     這其中有幾個原因。

    首先,支持法西斯分子的新聞媒體散布了許多駭人聽聞的暴行的謊言,善意的宣傳毫不懷疑地認為,他們是在幫助西班牙政府,防止西班牙“赤化”。

    但主要的原因是:除了各國的一些規模較小的革命團體外,整個世界都在下決心防止西班牙出現革命。

    (西班牙)共産黨尤其是這樣,它仰仗蘇聯的支持,全力反對進行革命。

    這些共産黨人的理論是,在這個階段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