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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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看到我們的的陣地設在馬蹄鐵的頂部,看到用沙袋堆成的簡陋的掩體,一面迎風飄揚的紅旗,防空洞裡飄出來的煙。

    再靠近一點,你就能聞到令人作嘔的略帶甜味的惡臭,此後,這種怪臭在我的鼻孔裡停留了好幾個星期。

    我們陣地的正後方,幾個月來的生活垃圾全都集中在這裡——面包皮、大小便、生鏽的罐頭盒等等全部混雜在一起,形成了一個極度腐臭的大糞堆。

     由我們來替換的一隊民兵正在收拾他們的背包。

    他們來前線已經三個月了。

    他們的制服糊滿了泥巴,他們的靴子破成了許多碎片,他們的臉上全都胡子拉碴。

    指揮這個陣地的指揮官名叫列文斯基,可大家都管他叫本傑明,他生于一個波蘭猶太人家庭,但母語是法語。

    他從防空壕裡爬出來,向我們問好。

    他是一個個子不高的年輕人,二十五歲左右,有一頭很硬的黑發,一張帶着渴望、蒼白的、在戰争期間總是難免肮髒的臉。

    有些流彈在我們上空呼嘯而過。

    這裡有一個半圓形的戰壕,直徑長約五十碼。

    有一堵胸牆,部分是用沙袋、部分是用石塊砌成的。

    大約有三十到四十個防空壕,全都深入地下,有如一個個老鼠洞。

    我和威廉,還有威廉的西班牙連襟迅速撲向最靠近的防空壕,那兒還未被人占據,看起來尚能容身。

    在前線的某個地方傳來一聲來複槍聲,并在衆多的山谷之間形成了奇怪的、綿延不絕的回聲。

    我們剛剛卸下背包,從防空壕裡爬出來,又聽到了另一聲槍響,我們隊伍裡的一個孩子從胸牆那裡飛快地跑了回來,滿臉鮮血。

    他用自己的來複槍放了一槍,在拉開槍栓試圖吹去槍膛殘煙時,不知怎麼回事,子彈在槍膛裡突然爆裂,彈殼碎片把他的頭皮炸得殘不忍睹。

    這是我們的第一次傷亡,尤其是,這是自己造成的。

     下午我們第一次站崗,本傑明帶領我們四處走了一遍。

    在胸牆前面有一溜狹長的壕溝,這是在岩體上挖出來的,有些石堆上還砌了極其原始的射擊孔。

    這裡有十二個哨位,分布在戰壕和胸牆後的不同部位。

    戰壕上有帶刺的鐵絲網,再往後看,山坡向下延伸成一個深不可測的峽谷,在對面,隻有光秃秃的群山,盡是飛岩絕壁,顯得灰暗而蒼涼,全然沒有生命的迹象,甚至連一隻飛鳥也沒有。

    我全神貫注地從射擊孔向外窺視,試圖發現法西斯的戰壕。

     “敵人在哪裡?” 本傑明把手一揮,“在臘(那)裡。

    ”(本傑明說的是英語——糟透了的英語) “但是在哪兒呢?” 根據我對塹壕戰的概念,法西斯分子應該在五十到一百碼之外。

    我什麼也看不到——看起來,他們的戰壕隐蔽得很好。

    後來,當我終于看清本傑明所指的地方時,我感到既沮喪又不安;對面的山頂隔着溪谷,離我們這裡至少也有七百米遠,隻能看到法西斯分子陣地上戰壕的輪廓,以及一面紅黃相間的旗幟。

    我感到無可名狀的失望。

    我們連接近他們都還談不上呢!隔了這麼遠的距離,我們的來複槍完全不起作用。

    但就在此時,有人發出了激動的呼叫聲。

    兩個法西斯分子,遠遠看去像是兩個灰色的小雕像,正在對面光秃秃的山坡上朝上爬。

    本傑明從靠近身邊的人手裡奪過來複槍,瞄準,扣動扳機。

    咔哒!一顆啞彈。

    我認為這是個很壞的征兆。

     新的哨兵剛剛進入戰壕,就漫無目的地開槍,胡亂射擊一通。

    我能看到那些法西斯分子在胸牆後面來回走動,遠遠望去,他們小得就像螞蟻,有時也會看到那邊胸牆上方有個黑點在有恃無恐地晃悠,這是一顆敵人的腦袋。

    顯然,開槍根本不起作用。

    可就在不久前,我左邊的哨兵,以他那典型的西班牙風格離開了崗位,悄悄地走到我這裡,并慫恿我開槍。

    我試圖向他解釋,在這樣遠的距離,用這樣的來複槍,除非極其偶然,你根本不可能打到那邊的人。

    但他畢竟還是個孩子,他用自己的來複槍緊緊地瞄準一個來回移動的黑點,他龇着牙,就像狗正等着扔過來的一塊小石子那樣。

    終于,我對準七百米遠的地方開了一槍。

    那黑點消失了。

    我希望子彈打得夠靠近,至少能把他吓一跳。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向人開槍。

     現在,我對前線所看到一切深感厭惡。

    人們竟把這叫做戰争!我們還幾乎沒跟敵人真正接觸過!我甚至還從未産生過把頭縮進戰壕的念頭。

    然而,不大一會兒的功夫,一顆子彈就緊貼我的耳朵飛過,發出令人厭惡的尖嘯聲,鑽入我身後的背牆*裡。

    啊!我急忙蹲下。

    我曾經發誓,我這輩子都不會在第一顆子彈向我射來的時候蹲下。

    但這麼做似乎又确實是一種本能,而且幾乎每個人都至少這樣地做過一次。

     ———————————————————————————————————— *指為防炮彈破片殺傷而在塹壕或掩體後所構築的土垛。

    ——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