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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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萊克斯蒂恩太太三十五歲上下,暫且不論身材,将之拉長了看的話倒也還算标緻,像個穿着時尚之人。

    她講話的口吻總是唉聲歎氣、牢騷滿腹的。

    她一進來,其他人都站起身來,而萊克斯蒂恩太太則精疲力盡地一屁股坐在吊扇下面最好的位子上,用她那瘦長的、活像蝾螈的手扇個不停。

     “哦,天哪,這麼熱,這麼熱!麥克格雷格先生用他的車來接的我。

    他人可真好。

    湯姆,那個下賤車夫又在裝病了。

    說真的,我覺得你應該用鞭子好好抽他一頓,讓他腦子清醒清醒。

    在這種大熱天兒頂着個太陽到處走,簡直太可怕了。

    ” 由于嫌從自家到俱樂部的四百米路太累,萊克斯蒂恩太太從仰光買來一輛黃包車。

    除了幾輛牛車和麥克格雷格先生的那輛汽車,這可就是凱奧克他達唯一的帶輪子的交通工具了,這是因為整個地區總共也沒有十裡公路。

    萊克斯蒂恩太太甯可呆在叢林,也不願放任丈夫不管,因此飽受濕透的帳篷、蚊蟲的叮咬和罐裝食品之苦;而她的補償方式就是一回總部就對一些雞毛蒜皮之事抱怨不止。

     “真的,我覺得這些傭人都懶得讓人吃驚,”她歎氣道。

    “您同意嗎,麥克格雷格先生?整天價都是些可怕的改革,還有他們從報紙上學來的蠻橫無禮,我們如今好像都管不了這些個土著了。

    在某些方面,他們簡直都變得跟國内的下層階級一樣可惡了。

    ” “哦,我相信還不至于吧。

    不過,恐怕民主精神确實正在悄然蔓延,甚至包括這兒。

    ” “不多久之前,甚至就是在大戰前,他們還老實巴交、畢恭畢敬呢!那時候在路上看到我們經過,他們那額手行禮的樣子,多讨人喜歡啊。

    我還記得我們一個月隻付給我們的管家十二盧比,他就像條狗一樣熱愛我們,真的。

    再看看現在,他們非得要四五十盧比才行,我發現要想留住一個傭人,唯一的辦法就是拖欠他幾個月的工資。

    ” “老式的那些傭人都要絕迹了,”麥克格雷格先生表示同意。

    “在我年輕的時候,誰的管家要是無禮,你隻需寫張條子‘請抽此人十五鞭子’,把他送到牢房裡就行。

    唉,歲月如流水!恐怕那個時代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 “啊,你可說對了,”韋斯特菲爾德憂傷地說。

    “這個國家永遠也不再适合居住了。

    要我說的話,大不列颠對印度的統治已經完蛋了,成了失去的自治領。

    是我們滾蛋的時候了。

    ” 屋子裡的衆人随即發出一片附和聲,甚至包括他眼裡公認的左翼分子弗洛裡,還包括來緬甸尚不足三年的年輕的麥克斯韋。

    沒有哪個駐印英國人會否認,印度正在走向毀滅,或者說從來就沒否認過——因為印度就像《笨拙畫報》一樣,早已不比從前了。

     與此同時,埃利斯已從麥克格雷格先生身後扯下那張惹人厭的告示,現在正把它伸到對方眼前,用其惡狠狠的語氣說道: “喂,麥克格雷格,我們已經看到告示了,大家都覺得推選一名土著進俱樂部,這想法純粹是——”埃利斯本打算說“純粹是扯淡”,可想起萊克斯蒂恩太太還在場,于是連忙改口說“純粹是沒有道理。

    不管怎麼說,這個俱樂部是咱們來找樂子的地方,我可不願意見到土著人在這兒晃來晃去的。

    我們很希望尚且有這麼個地方,可以讓我們躲開他們。

    大家也都完全贊成我的看法。

    ” 他環顧衆人。

    “說得對,說得對!”萊克斯蒂恩先生粗聲喝道。

    他清楚他太太猜得出他一直在喝酒,而他認為這麼做做樣子能給自己找個借口。

     麥克格雷格先生對那張告示置之一笑。

    他看到自己名字上用鉛筆寫的“大傻瓜”了,而且私下裡也覺得埃利斯的做法很失禮,但他還是用了一個玩笑将之大事化小。

    他極力要做俱樂部裡的老好人,如同他在工作時間要極力維持自己的尊嚴一樣。

    他說道:“看來我們的朋友埃利斯不太歡迎他的——嗯——雅利安兄弟加入喽?” “是的,很不歡迎,”埃利斯的回答很尖刻。

    “也不歡迎我的蒙古兄弟。

    總而言之一句話,我不喜歡黑鬼。

    ” 聽到“黑鬼”一詞,麥克格雷格先生拉長了臉,因為在印度,這個詞兒是犯忌的。

    他本人對東方人不存在任何偏見,實際上,他蠻喜歡他們的。

    倘若不給他們自由的話,他簡直覺得他們是世上最讨人喜歡的人了。

    所以每當看到他們被任意辱罵,他總是深感痛心。

     于是他闆着臉回答道:“他們明顯不是什麼黑鬼,而你卻用這個令他們很不快的名字稱呼人家,是不是不太合适?緬甸人屬于蒙古人種,而印度人則屬于雅利安或者德拉威人種,他們全都不同于——” “啊,扯淡!”埃利斯說道,他根本不把麥克格雷格先生的職位當回事兒。

    “管他們是黑鬼還是雅利安人,你愛怎麼叫就怎麼叫。

    反正我的意思就是,我們不想看見這家俱樂部裡有任何的黑皮。

    如果你采取投票表決方式的話,就會發現我們所有人一緻反對——除非弗洛裡想要他那個親愛的夥伴維拉斯瓦米來,”他補充道。

     “說得對,說得對!”萊克斯蒂恩先生再次喊道。

    “你們瞧我的,我堅決投反對票。

    ” 麥克格雷格先生噘着嘴唇,樣子很是古怪。

    他如今的處境非常尴尬,因為推選土著會員并非他本人的主意,而是專員傳達的命令。

    然而他也不是喜歡推诿之人,因此他用一幅調解的口氣說道: “咱們将此事推遲到下次大會上讨論好嗎?在此期間,我們可以做出更為成熟的考慮。

    現在,”他湊近桌子補充道,“誰跟我一起來點——嗯——酒精飲品?” 管家被叫了上來,他們點了一些“酒精飲品”。

    天兒從未這麼熱過,人人都渴得要命。

    萊克斯蒂恩先生剛要準備點酒,看見太太眼神不對,隻好聳了聳肩,悶悶不樂地說“我不要了”。

    他坐在那兒,雙手放在膝蓋上,一幅可憐兮兮的表情,看着萊克斯蒂恩太太喝下一杯加了杜松子的檸檬水。

    而麥克格雷格先生雖然簽單子要的酒,可喝的還是普通的檸檬水。

    在凱奧克他達的所有歐洲人當中,他是唯一的一位恪守在黃昏前絕不喝酒的人。

     “行啊”埃利斯嘟囔着說,腦門兒貼在桌子上,手裡煩躁地把弄着杯子。

    同麥克格雷格的争執又讓他坐不住了。

    “行啊,但我堅持剛才說的話。

    這個俱樂部不要土著!就是因為在這種小事上一再地讓步,我們已經毀了大英帝國。

    這個國家暴亂橫行就是由于我們對他們太手軟了。

    唯一有效的政策,是把他們當成臭泥。

    這可是個關鍵時刻,能得到的威望,我們一點也不要放過。

    大家必須合起夥來,一起說:‘我們是主人,你們是要飯的——’”埃利斯用他那小小的拇指向下按着,仿佛是在碾一隻蛆——“你們這些要飯的要安分守己!” “這不可能,老夥計,”韋斯特菲爾德說。

    “根本不可能。

    有紅頭文件綁着你,你能怎麼辦?這些土著叫花子可比我們懂法律。

    當面冒犯你,等你一要揍他,他扭頭就跑。

    除非你下定決心要收拾他,否則無能為力。

    可如果他們沒膽子跟你打的話,你又怎麼去收拾他?” “我們在曼德勒的長官總是說,”萊克斯蒂恩太太插言道,“最後我們還是要離開印度的。

    年輕人是不會再跑到這兒來的,幹上一輩子換來的隻是粗魯無禮和忘恩負義。

    我們走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