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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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怨忿的聲音,是否瞧見從地裡竄出的火焰。

    我雖然也精疲力竭,但始終燃燒着欲火,想到我們也許迷失了方向,再也走不出這深山老林,真想把我的愛妻摟在懷裡,于是上百次提出上岸搭個窩棚,我們二人就此隐居起來。

    可是,她每次都拒絕,對我這樣說: “我年輕的朋友,想一想一名戰士對家園應盡的義務吧。

    同這種義務相比,女人又算什麼呢?鼓起勇氣,烏塔利西的兒子,千萬不要抱怨自己的命運。

    男人的心猶如海綿,在風平浪靜時飲着清波,而當天氣惡劣、風急浪高的時候,它又漲滿了濁水。

    難道海綿有權說:‘我原以為永遠不會起風暴,太陽永遠不會灼熱烤人’嗎?” 勒内啊,你若是懼怕意亂心煩,那就避免孤獨:心潮澎湃的激情都是孤寂的,将這種激情帶到荒山野嶺,那就等于放虎歸山。

    我們憂心忡忡,既怕落入敵對的印第安人之手;又怕舟沉葬身水底,毒蛇咬傷,猛獸吞噬,而且很難找到些許食物,也不知道往哪裡去,種種磨難仿佛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不料又一場不測的風雲,将我們的磨難推到了極端。

     那是我們逃離那村子的第二十七天頭上,已經進入“火月”①,氣象表明要有暴風雨。

    大約印第安老妪将耕杖挂上香杉枝頭,鹦鹉飛回柏樹洞的時刻,天空就開始陰雲密布了。

    僻野的聲響止息了:荒原一片沉靜,森林也無處不寂然無聲。

    不大工夫,沉雷就從遠方滾滾傳來,延伸到同世界一樣古老的森林,産生了隆隆的回響。

    我們怕被河水吞沒,趕緊上岸,躲進一片森林—— ①即七月份——作者原注。

     這是一片沼澤地。

    我們艱難地走在菝葜藤蔓拉成的拱頂下,穿過葡萄藤、靛藍、胡豆等攀援植物,雙腿就像絆到羅網一樣。

    松軟的草地在腳下顫動,我們随時都有沉入泥潭的危險。

    無數昆蟲。

    巨大的蝙蝠遮住我們的眼睛;響尾蛇到處噬噬作響,而且躲避到這裡的狼、熊、美洲獾、小型虎,吼嘯之聲在林中回蕩。

     這工夫,天越來越黑,低垂的烏雲壓到樹林的冠頂。

    忽然一道閃電,劈開雲層,飛快地劃出菱形的火焰。

    一時西風猛吹,烏雲翻滾,森林也為之俯首,天幕不時拉開縫隙,露出新的蒼穹和火熱的原野。

    這景象多麼駭人,又多麼壯觀啊!樹林遭雷擊起了火,大火拖着長發蔓延,濃煙火柱直沖雲端,而烏雲又向大火傾洩霹靂閃電。

    這時天神顯威,沉沉的黑暗覆蓋了群山;在這天地混沌中,升起陣陣混雜的喧嚣,有狂風的怒吼、樹林的呼嘯、猛獸的嗥叫、大火的喧騰,以及迅雷不斷落入而熄滅的嘶鳴。

     天神作證!在這種時刻,我眼裡隻有阿達拉,心中隻想着她。

    我到一株傾斜的桦樹下,護住她免受暴雨的拍擊。

    我幹脆坐到樹下,把心愛的人抱在膝上,用雙手暖和着她的赤足,而心中的歡悅,要勝過新婚女人初次感受到胎兒的蠕動。

     我們傾聽着狂風暴雨的咆哮,忽然我感到,阿達拉的一滴熱淚掉在我胸口,我便高聲說道: “心靈的暴風雨啊,這可是你的雨滴?” 接着,我緊緊摟住我的心上人,又說道: “阿達拉,你一定對我瞞着什麼事兒。

    我的美人兒啊,打開你的心扉吧!讓朋友看到我們的心靈會大有種益!你一直守口如瓶,還是把你這痛苦的隐衷講給我聽聽。

    哦,我明白了,你流淚是思念家園。

    ” 阿達拉立刻反駁道: “人子啊,我怎麼會為家園流淚,既然我父親并不是出生在棕榈之地?” “什麼?”我深感詫異,又接口道,“你父親根本不是棕榈之地人!那麼是誰把你生在這世上?請回答我。

    ” 于是,阿達拉講了下面這番話: “我母親同西馬幹武士結婚時,帶去的嫁妝有三十匹良種牝馬、二十頭水牛、一百桶橡籽油、五十張海狸皮,還有許多其他财物。

    但是早在婚前,她就同一位白皮膚青年相戀。

    然而我母親的母親卻潑了人家一臉水,硬逼我母親嫁給高貴的西馬幹,他酷似一位國王,被老百姓奉若神明。

    不過,我母親卻告訴新郎:‘我已經懷孕,殺了我吧。

    ’西馬幹卻回答說:‘天神不準我幹出這樣的大壞事。

    我絕不會給您毀容,既不削您的鼻子,也不割您的耳朵,因為您講了實話,沒有欺騙我。

    您肚子裡的孩子就算我的種;等到布谷鳥飛走,月亮第十三次放光時,我再看望您。

    ’在這期間,我從娘胎裡生出來,開始長大,像西班牙人,又像野蠻人那樣驕傲,母親讓我成為基督徒,好讓她和我父親的上帝也成為我的上帝。

    後來,愛情的憂傷又來拜訪,她便下到鑲了獸皮的小洞穴,永遠不出來了。

    ” 這就是阿達拉的身世。

    我又問她: “那麼,我可憐的孤女,你父親是誰呢?世人怎麼稱呼他,他以哪個神命名?” “我從未給我父親洗過腳,”阿達拉答道,“我僅僅知道他和他姐姐住在聖奧古斯丁,他一直忠于我母親。

    他以天使菲力浦為名,而世人則稱他洛佩斯。

    ” 我一聽這話,不禁驚叫一聲,響徹整個僻野;我的激動的叫聲彙人狂風暴雨的喧嚣。

    我把阿達拉緊緊摟在胸口,失聲痛哭,高聲說道: “噢,我的妹妹!噢,洛佩斯的女兒!我的恩人的女兒!” 阿達拉大吃一驚,問我為什麼這樣沖動;然而,她一得知洛佩斯就是在聖奧古斯丁那個慷慨收養我的人,我為了自由才離開了他,她也不禁又困惑又歡喜。

     這種天緣巧合真叫我們的心承受不了:這一兄妹情誼突如其來,又為我們的愛增添一層愛。

    從今往後,阿達拉再搏鬥也無濟于事了:我感到她徒然用一隻手護住胸脯,做了個異乎尋常的舉動;而我已經緊緊摟住她,已經陶醉在她的氣息中,已經在她的嘴唇上嘗到了愛情的全部魅力。

    在雷鳴電閃中,我仰望天空,當着上帝的面緊緊摟住我的妻子。

    這樣婚禮的盛典,配得上我們的不幸和我們的偉大愛情:壯麗的森林搖動着藤蔓和樹冠,作為我們床策的帏幔和天蓋,一棵棵燃燒的松木便是我們婚禮的火炬;泛濫的河水。

    怒吼的高山,這既可怕又偉壯的大自然,難道是為了欺騙我才布置成婚禮的場面,怎麼就不能在這種神秘的施暴中,讓一個人的幸福躲藏片刻! 阿達拉已經半推半就,我到了幸福的時刻,突然一道閃電,劃破重重黑暗,照亮彌漫着硫磺氣味的森林,緊接着一聲霹靂,在我們跟前擊倒一棵大樹。

    我們趕緊逃開。

    咦,真叫人驚訝!……在霹靂之後的寂靜中,我們聽到鈴聲!兩個人都驚呆了,側耳細聽這深山老林中多麼奇特的聲音。

    這時,遠處傳來一條狗的叫聲,它越跑越近,越叫越歡,跑到我們跟前,高興得拉長聲叫喚;一位老隐士手提風燈随後趕來,走出黑洞洞的森林。

    他一看見我們,便嚷道: “謝天謝地!我找了你們好久!暴風雨一開始,我們這狗就嗅到你們的氣味,是它帶我來到這裡。

    仁慈的上帝!他們多年輕啊!可憐的孩子!他們遭了多大罪!好啦,我帶來一張熊皮,可以給這位年輕女子披上;我這葫蘆裡還有點酒,感謝上帝這種種恩賜!上帝大慈大悲,善行是沒有止境的!” 阿達拉跪到修士面前,說道: “祈禱師啊,我是基督徒,肯定是上天派你來救我的。

    ” “我的孩子,”隐修士将她扶起來,說道,“我們通常是在夜晚和暴風雨中,敲響傳教會的鐘,召喚外地來的人。

    我們還效仿阿爾卑斯山和黎巴嫩的弟兄們,教會這隻狗發現迷路的行客。

    ” 至于我,我稍許聽懂點兒隐修士的意思,覺得他的善舉大大超出人的行為,自己仿佛在作夢。

    我借着小燈的微光,隐約看見他的胡須和頭發濕漉漉的,面孔和手腳都被荊棘劃出一道道血印。

    我終于高聲說道: “老人啊,你的心腸太好了,難道你就不怕雷擊嗎?” “怕呀!”老人又熱情地說道,“有人處境危險,而我能幫助他們,還顧得害怕!那樣的話,我就不配當耶稣基督的仆人了!” “你可知道,我并不是基督教徒呀!”我又對他說道。

     “年輕人,”隐修士答道,“難道我問過你信奉什麼宗教嗎?耶稣基督沒有說過:‘我的血将洗淨這個人,不洗那個人。

    ’他是為猶太人和異教徒殉難的。

    他看待所有人都是兄弟,都是不幸者。

    我在這裡為你們做的事無足挂齒;你們到别的地方也能得到救護,但是這份兒光榮絕不會再落到神父頭上。

    我們這些渺小的隐修士,如果不是上天使命的粗糙工具,又能是什麼呢?就連我主都手舉十字架,頭戴荊冠,勇往直前去拯救人類,那麼還有哪個戰士會膽小而後退呢?” 他這番話打動了我的心,我的眼睛不禁充滿贊佩和溫情的淚水。

    傳教士又說道: “我親愛的孩子,在這一帶叢林裡,我管理着一小群你們的弟兄野蠻人。

    我在山裡的洞穴離這裡不遠,同我一道去暖暖身子吧。

    你們到那裡找不到舒适的生活條件,但是總歸有個寄身之處。

    這還要感謝上天的慈悲,因為不少人還無處安身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