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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露在他面前。

    他必須去填充這個深谷,卻又永遠填不滿。

     起初他不得不長期地同她那天生的活潑天性做鬥争,制止她的青春的狂熱,把沖動控制在一定的範圍裡,讓生命之溪緩緩地流動。

    不過這也隻能奏效于一時,他剛剛信任地閉上眼睛,她又不安起來了。

    生活就像泉湧,不安的頭腦和被驚動的心又提出了新的問題:需要去安撫被激發起來的想象,去平抑或喚醒她的自尊心。

    當她在思考某一現象時,他又連忙把理解的鑰匙交給她。

     僥幸心理、迷霧、幻覺從她的生活中漸漸消失了,她的眼前出現了光明而自由的遠方。

    這遠方宛如一潭清澈的水,能看見底下的每一塊石頭、每一個坑,以及潔淨的底部。

     &ldquo我真幸福!&rdquo她低聲說,用感激的目光審視着她過去的生活,而在探聽未來時,卻回憶起一次在瑞士做的少女的幸福夢,想起那沉思般的藍色夜晚,并發現這個夢現在像影子一樣在她的生活中遊蕩。

     &ldquo我怎麼會有這種運氣呢?&rdquo她謙恭地想道。

     她常常陷入沉思,有時害怕這種幸福會中斷。

     光陰荏苒,而他們并沒有對生活感到厭倦。

    平靜的日子到來了,激情平服了,生活中的種種波折也變得可以理解了,他們耐心地、精神飽滿地去承受,而他們的生活卻并未沉寂。

     奧麗加終于學會了嚴肅地對待生活了。

    她和安德烈的兩個人的生活彙合到了一條河床裡。

    在他們那裡一切都是和諧、甯靜,沒有一點野性情欲的放縱。

     看來他們就要在這種應得的安逸中酣睡了,就像幽遠僻靜的居民那樣怡然自得地享福,一天三次見面,在慣常的談話中打哈欠,昏昏沉沉地打瞌睡,從早到晚苦惱的是:一切都反複想過、反複說過、反複做過了,再沒啥可說可做的了,而且&ldquo人世間的生活就是這樣&rdquo。

     外表上,别人做什麼,他們也做什麼,雖然不是黎明即起,但也起得很早。

    他們喜歡久久地坐着喝茶,有時甚至好像懶得說話,然後分開各幹各的事,或者在一起工作,一起吃飯,一起到野外去,彈琴&hellip&hellip和大家一樣,也和奧勃洛莫夫夢想過的一樣。

     隻是他們并沒有昏睡,也沒有垂頭喪氣;他們不是無聊地消極地打發日子,也沒有萎靡不振的眼神和談吐。

    他們有說不完的話,常常談得很熱烈。

     他們的響亮的聲音回蕩在各個房間裡,傳到花園裡,時而又用幾乎聽不見的心靈低語,好像互相描繪自己的幻想的花紋,靜靜地交換着語言不易表達的思想萌生的原初運動和發展&hellip&hellip 他們的沉默往往也就是奧勃洛莫夫曾一味追求的那種遐想的幸福,或者是他們對相互提出的沒完沒了的素材單獨進行的思維活動&hellip&hellip 他們常常對永遠新鮮而且光輝燦爛的自然美發出默然的驚歎,他們敏感的心靈對于這種美不會習以為常,大地、天空、大海都使他們動情,他們靜靜地并肩坐着,用同樣的眼睛、同樣的靈魂觀望着這創造性的光輝,并無言地相互理解。

     他們不會冷漠地迎接早晨,也不能呆然地沉入南國夜晚那溫暖的星光閃爍的黃昏之中。

    永遠的思想活動,永恒的心靈震顫激勵着他們;他們要求兩人共同思想,共同感受,共同交談&hellip&hellip 不過他們熱烈争論、小聲交談、閱讀和遠遊的主題又是什麼呢? 這一切,還在國外的時候,施托爾茨就不習慣于一個人閱讀和工作。

    在這裡,他連想問題也要跟奧麗加一起。

    她的思想和意向變換得很快,他總跟不上她。

     在家庭生活中他該做什麼的問題已經自然而然地解決了。

    他甚至不得不讓她參與自己的業務工作,因為生活中沒有活動,她就會像沒有空氣一樣地窒息。

     不論哪個建設項目,不論是他自己的田莊事務,還是奧勃洛莫夫田莊的事,或者是公司的業務&mdash&mdash沒有一項不是在她的同意或參與下辦的。

    每一封信都要在念給她聽了後才能發出去。

    沒有一個想法,尤其是要執行的想法是瞞着她的。

    她知道一切,對一切感興趣,因為他感興趣。

     起初他這樣做是因為無法躲開她,不論是寫信還是同代理人或包工頭談話,她都在場,都在她的眼皮底下。

    後來他就習慣于這樣做了,最後就變成必須這樣做了。

     她的意見、忠告,她的支持或不支持,成了他對自己主意的正确與否的一種核對。

    他發現,她的見解跟他的一樣。

    她思考問題和判斷事物的能力不亞于他&hellip&hellip紮哈爾因為老婆比他能幹而感到難受,許多人也都是這樣。

    施托爾茨卻認為這是自己的福氣。

     學習和閱讀能使思想獲得不斷的滋養,不斷的發展!隻要有一本書或報刊文章沒有給奧麗加看,她就會嫉妒。

    或者,他認為某些東西不适合她看,或太嚴肅,或太乏味,她不能理解,這時她就要生氣,像受了侮辱一樣,稱這種做法迂腐、庸俗、落後,罵他是&ldquo德國老奴才&rdquo,兩人就會為此進行激烈的争吵。

     她很生氣,他卻在笑,她便氣得更厲害。

    等他停止開玩笑,同她交流自己的思想、知識和閱讀心得時,她才和解。

    結果是,凡是他需要的,他想知道想閱讀的東西,也成了她需要的東西。

     他沒有要她去搞學術,免得她日後會愚蠢地以一個&ldquo學者妻子&rdquo而誇口自負。

    如果在她的言談中突然冒出,甚至隻是暗示出這種奢望,他都會感到臉紅,比起她用呆然無知的目光去回答雖說是一般性的,然而在當代婦女教育條件下還是不能解答的問題時,臉紅得更厲害。

    他所希望的,也是她加倍地希望的,不是沒有什麼她不知道的,而是沒有什麼她不能理解的。

     他沒有給她出示圖表和數字,但什麼都對她講,給她讀許多東西,也不過分地回避經濟理論、社會問題和哲學問題,他講得興奮、熱情,好像在給她描繪一幅無窮的生動的知識圖畫,爾後一些細節在她記憶裡漸漸消失了,但是印在她那易接受的頭腦裡的圖畫卻永遠不會磨滅,永遠不會褪色,那為她照亮她創造宇宙的火炬也永遠不會熄滅。

     當他注意到,後來這一火炬的亮光在她的眼睛裡閃現,他向她傳授的思想在她的語言裡引起反響,為她所理解,已進入她的意識,并在她頭腦裡加工後再從她的言談中流露出來,不枯燥,不生硬,而是帶有一種女性優雅的火花,特别是從她講述過、朗讀過、描繪過的一切中有點滴有益的東西珍珠似的落在她明亮的生命深處時,他竟驕傲和幸福得發抖。

     作為思想家和藝術家,他織就了她的理性的人生。

    無論是在學習時代,還是在他與生活搏鬥、從生活的轉折中解脫出來,經過生活對毅力的考驗而堅強起來的艱難日子裡,他都沒有像現在這樣全力地關注妻子那永不熄滅的火山似的心靈活動。

     &ldquo我多麼幸福啊!&rdquo施托爾茨自言自語地說,并以自己的方式提前設想那結婚的蜜月期過去之後會怎麼樣。

     遠方又是一個新的形象向他微笑。

    這不是利己主義者的奧麗加,不是熱烈愛戀着他的妻子,不是在平淡的誰也不需要的生活中逐漸衰老的母親&mdash&mdash保姆,而是另一個崇高的、幾乎是前所未有的形象&hellip&hellip 他仿佛看見了整個幸福一代人精神生活和社會生活的參與者和締造者的母親形象。

     他擔心她有沒有足夠的意志和力量&hellip&hellip得趕快幫助她盡快地把握生活,積聚與生活做鬥争的勇氣&mdash&mdash趁他們倆現在都還年輕力壯,生活對他們還比較寬容,或者說,生活對他們的打擊還不那麼沉重,趁憂傷還沒被淹沒在愛情裡的時候。

     他們也有過晦暗的日子,但時間不長。

    事業的失敗,損失了可觀的一筆款子&mdash&mdash這不過是輕輕觸動了他們一下,給他們增添了一點麻煩,折騰了一番後,很快也就淡忘了。

     嬸嬸的去世讓奧麗加流出了痛苦的真情的眼淚,給她的生活蒙上了半年之久的陰影。

     他們最害怕并為之不斷操心的是孩子們生病。

    不過危險一旦過去,幸福便又回來了。

     他最擔心的是奧麗加的健康。

    她産後很久不能康複,就是康複了,他也不放心。

    他不知道還有什麼比傷痛更可怕的了。

     &ldquo我多麼幸福啊!&rdquo奧麗加靜靜地說,她贊賞自己的生活,每當想到這一點,她總會陷入沉思&hellip&hellip特别是結婚三四年之後。

     人真奇怪!幸福越是美滿,她就越耽于沉思,甚至&hellip&hellip越膽怯了。

    她開始嚴格地考察自己,發現這種平靜的生活、停滞不動的幸福使她感到不安。

    她要強制自己擺脫這種沉思默想,加快生活步伐,瘋狂地尋求喧鬧、活動、操勞,要求跟丈夫一起進城、光顧社交場合,不過時間不長。

     她剛接觸到社交界的浮華,便急忙跑回了自己的小角落裡,要從心靈中抖掉那不習慣、不愉快的印象,重新躲進家庭生活的瑣碎事務中,幾個小時不離開育兒室,盡母親和保姆的天職,或是同安德烈一起閱讀、讨論&ldquo嚴肅而又枯燥的問題&rdquo,或者讀詩,或者談談去意大利的旅行。

     她害怕跌入某種類似奧勃洛莫夫那樣的消極狀态,可是不論她如何盡力丢開這一時的精神麻木和夢境狀态,有時總有一種幸福的夢幻偷偷地走來,起初是藍色的黑夜包圍着她,用瞌睡把她禁锢起來,接着便是沉思般的靜止,好像生命休息了,再後是&hellip&hellip發窘、害怕、困倦、某種沉悶的憂傷,在她那不安的頭腦裡出現了渾濁的模糊不清的一些問題。

     奧麗加仔細地傾聽着自己的心聲,拷問自己,但毫無結果,弄不清她的心靈有時在尋找什麼,要求什麼,隻知道它在尋找。

    說來可怕,她甚至還感到苦悶,好像隻有幸福還不夠,好像這生活已使她厭倦,她要求有新的從未有過的東西,眼睛朝前望着未來&hellip&hellip &ldquo這是什麼?&rdquo她吃驚地想道,&ldquo難道還需要、還可以期望更多的東西嗎?往哪裡走?無路可走了!前面沒有路了&hellip&hellip難道真的沒有路了?難道人生的一圈已經走完了?難道這就是一切了&hellip&hellip一切了?&rdquo她的心靈在說話,卻又沒有說完&hellip&hellip奧麗加慌忙地環顧四周,害怕有人偷聽到她的心靈的低語&hellip&hellip她用眼睛詢問天空、大海、森林&hellip&h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