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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托爾茨好幾年都沒有回彼得堡去,到奧麗加田莊和奧勃洛莫夫田莊也隻去看過一次,而且時間很短。

    伊裡亞·伊裡奇收到過他一封信。

    安德烈在信中勸他親自到鄉下去接管已經整頓好了的産業,而自己則帶奧麗加·謝爾蓋耶夫娜到克裡木南岸去,要辦兩件事:處理敖德薩的事務和恢複妻子産後失調的健康。

     他們住在海岸上一個幽靜的地方,一個簡樸的不大的房子裡。

    室内的裝修和外表建築都有獨自的風格,所有的陳設都帶有主人的思想和情趣的印記,有許多家具是他們自己帶來的,還從俄羅斯和國外運來許多大包裹、皮箱及大量的東西。

     喜歡舒适的人看到那些外表上不協調的家具、陳舊的畫、四肢殘缺的雕像、不好看卻能引起人們回憶的珍貴版畫和各種小玩意兒時,也許會聳聳肩膀,但是如果行家看見了某一幅畫、某一本發黃的書、古瓷、玉器或古錢币,他的眼睛卻會不止一次地閃現出貪欲的亮光。

     然而這些不同時代的家具、繪畫,這些對别人毫無意義但對他們倆的幸福時刻卻具有紀念意義的小玩意兒,這一大堆書籍和樂譜都散發着溫暖的生活氣息,并且有一種能刺激人的智力和美感的東西。

    到處都有清醒的思想,或者是人類事業的美的光輝,就像周圍大自然放出永恒的美一樣。

     這裡有施托爾茨父親用過的高高的斜面賬桌、麂皮手套。

    在放着陳列礦石、貝殼、禽鳥标本、各種黏土和商品樣本的櫃子的那個角落裡,挂着一件漆布雨衣。

    在最尊貴的地方放着一架鑲嵌着花紋的金光閃閃的埃拉爾鋼琴。

     葡萄、常春藤和香桃木的枝蔓織成的網把小宅子從上到下蓋住了。

    長廊上可以看見大海,另一面是通向市區的道路。

     安德烈外出辦事的時候,奧麗加就等候在這裡。

    她一看見他,就往下跑,穿過一塊華美的花壇和一條長長的楊樹林陰道,撲到丈夫的懷裡,雙頰泛起喜悅的紅暈,閃亮的目光充滿無法抑制的幸福熱情,盡管她結婚已不是一年、兩年了。

     施托爾茨對愛情和婚姻的看法也許是奇特的、誇張的,但卻是獨立的。

    這方面他走的是一條自由的、而且他認為是簡便的道路。

    不過在學會邁出&ldquo簡便的步子&rdquo之前,他卻經過了多麼困難的觀察、忍耐和勞動的訓練啊! 在認真地對待生活的一切乃至細小的事物上他效法了他父親,甚至還從父親那裡學會了德國人那一套包括婚姻在内的進入人生每一階段上所持的迂腐的嚴厲态度。

     老施托爾茨的一生,就像刻在石碑上的碑文一樣,每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裡面沒有任何隐晦的地方。

    但是母親的歌聲及其溫柔的低語、具有不同性格的公爵一家,以及後來的大學、書本和上流社會&mdash&mdash這一切使安德烈偏離了父親劃出的直線。

    俄羅斯的生活繪出了自己種種看不見的花紋,把平淡無奇的碑文變成了一幅鮮明的、規模宏大的圖畫。

     安德烈沒有給自己的感情套上迂腐的枷鎖,他甚至在不失掉&ldquo立足點&rdquo的前提下,給自己沉思的夢想以合理的自由,雖然由于德國人的天性或别的什麼原因,清醒過來時不能堅守那些結論并接受了某種生活中的銘文。

     他體魄強健,因為他精神富有朝氣。

    他少年時代就活潑好動,很淘氣,不淘氣時就在父親管束下做事,所以沒有時間去耽于幻想,他的想象力沒有受到損害,心靈沒有遭到破壞。

    他的母親機警地保護了他這兩方面的純潔和童貞。

     他青年時代就本能地保持着充沛的精力,很早就發現,精力充沛能産生蓬勃的朝氣和愉快的心情,會形成一種男子氣概,而心靈正應該在男子氣概中獲得鍛煉,才不至于在任何生活面前驚慌失措,才不會把生活看成是沉重的枷鎖、十字架,而是看成一種義務,并當之無愧地與之搏鬥。

     關于心靈及其深奧莫測的規律他也很關心。

    他關注周圍的一切,自覺不自覺地觀察着美在想象中的反映,然後是印象向感情的過渡,感情的征兆、躍動、宣洩;踏進生活時,他确立了一個信念:愛情能用阿基米德杠杆的力量推動世界,愛情含有多少普遍的不容置辯的真實和幸福,在它未被正确理解和濫用時又會産生多少虛僞和醜惡。

    善在哪裡?惡在哪裡?它們之間的界限又在哪裡? 在談及&ldquo虛僞&rdquo在哪裡的問題時,他的想象中出現了各個時期的形形色色的假面具。

    他帶着微笑,時而臉紅,時而皺起眉頭看着一連串愛情故事中的男女主角:戴鋼手套的唐·吉诃德們及其崇拜的太太們,他們分别五十年卻仍然彼此忠于對方;臉色紅潤、天真無邪、眼睛凸出的牧童們和趕着小綿羊的赫洛亞們。

     他眼前還出現了抹着脂粉、穿着飾有花邊衣裳的侯爵夫人們,她們的眼睛裡閃着智慧之光,臉上卻挂着淫蕩的微笑。

    還有開槍自殺的、上吊和自缢的維特們;接下去是有永遠流不完的愛情之淚但姿色已退的修女們和她們不久前愛戀過的滿臉胡須、兩眼射出無法抑制欲火的天真無邪和處心積慮的唐璜們;最後是那些自作聰明的人,他們怕别人懷疑他們談戀愛,隻好暗地裡垂涎他們的女管家&hellip&hellip等等。

     在談及&ldquo真理在哪裡?&rdquo的問題時,他運用想象力和眼睛遠近求索,尋找單純的、真誠的、深厚而又永不變心的愛情事例,但是找不到,有時好像是找到了,那也隻是好像而已,接着還是要失望。

    他憂郁地陷入了沉思甚至絕望。

     &ldquo看來我是找不到完滿的幸福了。

    &rdquo他想,&ldquo有些人被這種愛情之光照亮了心肺,過于腼腆,不敢去跟那些自作聰明的人争論,而躲藏起來,也許是憐憫他們,因為自己幸福而原諒他們踐踏花朵&mdash&mdash可是這些花朵由于沒有了土壤,如何能深深地紮下根,成為蔭蔽一生的大樹呢。

    &rdquo 他觀察了一些人的婚姻,在有些丈夫對妻子的态度上總能看到斯芬克斯和它的謎,發現一些令人不理解和叫人不明白的東西,而且這些丈夫也不去思考一些比較繁難的問題,隻管邁着方步沿着婚後生活之路往下走,好像沒有什麼問題需要他們去解決和探索了。

     &ldquo他們這樣做對嗎?也許确實不需再做什麼了?&rdquo每當他看見一些人隻把戀愛當做婚姻的入門或一種儀式而很快就通過了它,宛如一個人先走進客廳,打個招呼後立刻就去幹自己的事一樣時,他就疑惑地這樣想。

     他們迫不及待地要擺脫生命的春天。

    許多人甚至一輩子都對自己的妻子側目相視,好像當初愛上她就是愚蠢的,從而感到沮喪。

     另有一些人雖然愛情保持了很久,甚至直到老年,但是臉上挂着的卻總是色情狂的微笑&hellip&hellip 大多數人結婚就像建家立業,感興趣的乃是至關重要的實際利益:妻子将把家務管理得很好,她是女主人、母親、孩子的老師。

    他們看待愛情,就像務實的主人看待田莊的位置一樣,很快就會習慣,然後就再也不去注意了。

     &ldquo這到底是什麼呢?是自然規律作用下的天生的無能,還是培養、教育上的缺陷&hellip&hellip&rdquo他說,&ldquo那麼,從不失去自然魅力、從不穿戲裝、形态各異而又永不消失的愛情究竟在哪裡呢?那到處洋溢、充實一切的幸福,那生命的漿液又有什麼樣的自然色彩呢?&rdquo 他先知似的能看得很遠。

    他覺得在遠方的雲霧中出現了情感的形象,接着是一個女人的形象,她穿着情感的彩衣,閃爍着情感的色度,這形象是如此樸素卻又如此明亮、純潔。

     &ldquo是幻想!幻想!&rdquo他說,含着微笑從無聊的遐想中清醒過來。

     起初他夢幻中的這個形象是一個未來的一般的女人。

    後來他在長大了的奧麗加身上不僅看到了鮮花怒放式的美麗,而且看到一種準備進入生活、渴望理解生活并同生活做鬥争的力量。

    這也是他的夢幻所具有的。

    他夢幻中還出現了很久以前的、幾乎被遺忘了的愛情的形象,這形象已成了奧麗加,他覺得在遙遠的将來,他們相互間的好感能成為那種不穿戲裝的、沒有不正當目的的真實。

     施托爾茨不把愛情、婚姻問題當成兒戲,不把金錢、關系、地位等任何其他的打算摻和進去,但他要考慮如何把自己在外面所進行的不知疲倦的活動同内部的家庭生活協調起來,如何地讓一個旅遊者和批發商人成為一個戀家的人。

    如果他靜坐在家,不外出奔忙,那麼他又用什麼來充實家庭生活呢?培養教育孩子們,指導他們的生活,當然也不是輕松的無謂小事,但離這一天還遠呢,在這之前他幹些什麼呢? 這些問題很早就經常困擾他了。

    他倒并沒有覺得獨身生活是一種負擔,他也沒有下面的想法:一旦心感到美的臨近而跳動,就給自己套上婚姻的鐐铐。

    所以他好像并沒有把奧麗加這個姑娘放在心上,隻把她當做一個可愛的、很有希望的孩子而加以欣賞,在說笑中順便地把一些新的大膽的思想和對生活的準确的觀察輸進了她那渴求知識而又易于接受的腦袋裡,慢慢地在她的心靈中形成了對各種現象的積極的見解和正确的觀點,随後他就把自己對奧麗加的這種不經意的傳授忘記了。

     他有時發現,她的才智和觀點閃現出完全與衆不同的特點:沒有虛假,不随便崇拜人,她感情的流露和消失都很自然,很自由,沒有一點從别人那裡販來的東西,全是她自己的,而且是那麼大膽、清新和實在。

    他捉摸不透,這些東西是從哪裡來的,想不到他對她的不經意的傳授和意見竟起了作用。

     他當時要是留心觀察她,就會了解到,她幾乎是獨自走自己的路的。

    嬸嬸隻是表面上對她進行監護,防止她走極端。

    她也沒有受到保姆、祖母和外祖母等衆多監護人的限制,沒有受到家族與階層的舊傳統、社會的舊習俗以及陳腐的教條的束縛,沒有人強迫她走老路,她走的是新的道路,她不得不靠自己的智慧、觀點和情感去為自己開路。

     她天資聰穎。

    嬸嬸并沒有專橫地控制她的頭腦和意志,很多事情是奧麗加自己猜想到和領悟到的。

    她謹慎地生活,同時也傾聽&hellip&hellip她這位朋友的話和忠告。

     這種事他一點也沒有考慮過,他隻是對她的将來、遙遠的将來有很多的期望,卻從未認為她将來要做他的伴侶&hellip&hellip 而她則出于自尊自愛的羞怯,長時間不讓他猜透自己的心事。

    隻是到了國外,他經過痛苦的思想鬥争之後,才驚奇地發現,這位大有希望卻被忘掉的孩子已長大成了淳樸、有力、自然的典範。

    在這時她的心靈的深谷才漸漸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