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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勃洛莫夫此刻的心情就像一個人剛剛送别了落山的夏日,還在欣賞着它的餘晖,兩眼離不開落日的霞光,而沒有回過頭去看看後面正在降臨的夜色,隻想着明天太陽的光和熱還會重新回來。

     他仰面躺着,回味着昨天幽會的情景,他的耳朵裡還回蕩着奧麗加的比任何歌都好聽的聲音&ldquo我愛,我愛,我愛!&rdquo她那深情的目光留有餘波。

    他要繼續研究其中的含義,确定她的愛的程度,并慢慢地沉入了夢鄉,忽然&hellip&hellip 第二天,奧勃洛莫夫早上起來臉色蒼白、陰沉,現出失眠的痕迹:額上布滿皺紋,眼睛黯然無光。

    忙于事務的人的那種自豪感、快樂而有朝氣的眼神、适度的自覺的急促感&mdash&mdash全不見了。

     他無精打采地喝了茶,既無意看書,也不想寫字,而是心事重重地點上一支雪茄煙坐在沙發上。

    要是過去,他早就躺下了,可現在已不習慣躺了,甚至連靠墊也不想用了,不過他還是一隻胳膊支在靠墊上,這使人想起他過去的癖好。

     他滿臉憂愁,不時歎口氣,忽而又聳聳肩膀,傷心地搖搖頭。

     他内心有一種東西在劇烈活動,但不是愛情。

    奧麗加的形象就在他面前,但又好像離得很遠,在雲霧中,沒有光彩,像陌生人。

    他病态地望着這個形象,并且不斷地歎氣。

     &ldquo俗話說得好:要按上帝的意旨生活,不要自作主張,不過&hellip&hellip&rdquo 于是他陷入了沉思。

     &ldquo對,不能自作主張地生活&mdash&mdash這是很清楚的,&rdquo他内心有個憂郁的固執的聲音在說,&ldquo你會墜入矛盾的混亂之中,而這種矛盾靠一個人的智慧是解決不了的,不論你有多麼聰明和勇敢。

    你昨天說出了願望,今天竭盡全力去促其實現,後天你卻為此而感到臉紅,接着你就詛咒人生,不該去實現這個願望&mdash&mdash這就是人生道路上自作主張和膽大妄為的結果。

    應該摸索着走路,對許多事情都閉上眼睛,别胡謅什麼幸福,别抱怨它溜走了&mdash&mdash這才是生活。

    誰妄說生活是幸福,是享樂?簡直就是瘋子。

    奧麗加說:&lsquo生活就是生活,是職責,而職責有時是很沉重的。

    我們在盡義務&rsquo&hellip&hellip&rdquo 他歎了一口氣。

     &ldquo再不跟奧麗加見面啦&hellip&hellip我的上帝!你使我睜開了眼睛,指出了義務,&rdquo他仰望着天空說,&ldquo我從哪裡去獲得力量呢?分手!現在還可以,雖然有痛苦,但事後将不至于詛咒自己為什麼不分手。

    不過,她派來的人就要到了,她要給我送&hellip&hellip她不會想到&hellip&hellip&rdquo 是什麼原因?是什麼風突然刮到了奧勃洛莫夫身上?吹來了什麼雲霧?他為什麼會帶上如此可悲的枷鎖?昨天他好像還窺視了奧麗加的心靈秘密,看到了裡面的光明世界和幸福的命運,讀出了自己的和她的星座。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準是因為他吃了夜宵,或者是由于仰面躺着,從而詩意的心情便讓位給了恐懼。

     常有這樣的情況:夏天,你在晴空無雲、星光閃閃的靜靜的夜裡睡着了,以為第二天早晨陽光明媚下的田野會多麼美好!躲進森林深處去避暑會多麼惬意&hellip&hellip突然,夜來的風雨聲把你驚醒,那陰雲密布的灰暗天空,又冷又濕&hellip&hellip 晚上,奧勃洛莫夫像平時一樣,仔細地傾聽着自己的心跳,然後用手摸一摸,看看那個發硬的地方有沒有擴大,最後便專心地分析了自己的戀愛,忽然他嘗到了一滴毒汁,于是中毒了。

     毒汁的作用非常厲害,而且非常快。

    奧勃洛莫夫迅速回眸了自己的一生,對過去日子追悔莫及的遺憾第一百次地湧上心頭。

    他想象自己當初要是勇往直前,今天會是什麼樣子;要是他過去積極上進,他今天會生活得更充實一些。

    接着他轉而考慮了另一個問題:他現在算什麼?奧麗加怎麼會、怎麼能愛上他?他有什麼值得她愛? &ldquo這是不是一個錯誤呢?&rdquo他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直落在他的心裡,把他擊倒了。

    他呻吟起來。

    &ldquo一個錯誤,是的&hellip&hellip原來如此!&rdquo他反複在想。

     記憶突然又響起了&ldquo我愛,我愛,我愛!&rdquo心裡變得熱乎乎的,可是立即又冷卻了。

    奧麗加的接連三遍&ldquo我愛&rdquo是什麼意思呢?是她的眼睛受了騙?是她那至今空虛的心在作祟?那不是愛,那隻是愛的預感! 這種聲音早晚會發出來的,它是那麼響亮,就像是彈出一組洪亮的諧音,世界為之震動!嬸嬸、男爵都會聽見,這一聲轟鳴會傳得很遠!那情感也再不像小溪似的藏在小草叢裡靜靜地流淌,發出聽不見的潺潺聲了。

     她現在的愛就像她繡花,慢慢地、懶洋洋地在十字布上繡出花紋;她更加懶洋洋地把繡好了的東西展開,欣賞它,然後把它收起來,把它忘掉。

    對,這不過是對愛的準備,是一次嘗試,而他碰巧就是這第一個勉強可用來試驗的對象&hellip&hellip 其實是偶然的機會把他們拉在一起的。

    她本來沒有注意他,是施托爾茨介紹他來的。

    施托爾茨的同情心感染了她那顆年輕的易受感動的心,于是她也産生了對奧勃洛莫夫的處境的憐憫,出于自尊心的要求,她要把睡魔從這個懶惰的人的靈魂中驅除開,然後就不必再管了。

     &ldquo就是這麼回事!&rdquo他吃驚地說,并從床上起來,用顫抖着的手點着一根蠟燭,&ldquo僅此而已。

    她本就到了該談戀愛的年齡,心裡焦急地等待着,如今偶然地碰上了他,就釀成了錯誤&hellip&hellip一旦出現另一個人,她就會驚恐地從錯誤中清醒過來!到那時,她會怎麼看待自己,會怎樣轉過臉去&hellip&hellip真可怕!我竊取了别人的東西!我是小偷!我在幹什麼,我在幹什麼啊!我真是瞎了眼&mdash&mdash我的天哪!&rdquo 他照了一下鏡子:臉色蒼白、蠟黃,兩眼無神。

    他想起了那些幸運的青年,他們像奧麗加一樣,有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眼神若有所思,有力而且深邃,還閃動着火花,微笑中顯出勝利的自信,走起路來,精神抖擻,說話聲音洪亮。

    總有一天,他們當中的一個會出現在她的面前,那時她會突然漲紅了臉,打量一下他奧勃洛莫夫後,便&hellip&hellip哈哈大笑起來! 他又照了一下鏡子。

     &ldquo我這樣的人是不會有人愛的!&rdquo他說。

     然後他躺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裡。

     &ldquo别了,奧麗加,祝你幸福。

    &rdquo他最後說。

     &ldquo紮哈爾!&rdquo他一早醒來便喊道,&ldquo如果伊林斯基家有人來請我去,你就對他說,我不在家,進城去了。

    &rdquo &ldquo是。

    &rdquo &ldquo哦&hellip&hellip不,我最好給她寫封信,&rdquo他自言自語地說,&ldquo不然,她會感到奇怪,我怎麼會突然不見她呢。

    必須解釋清楚。

    &rdquo 他坐到寫字台前,迅速、沖動而又急躁地寫起來,不是像五月份給房主寫信那樣,這回,兩個連接詞重疊的現象一次也沒有出現。

     奧麗加·謝爾蓋耶夫娜!本來我們常常見面,現在您卻不是見到我,而是接到一封信,您會覺得奇怪吧。

    您把信讀完後,就會明白,我隻能這樣做。

    我本該一開始就給您寫這樣的信,免得我們日後受許多良心的責備,不過現在寫這封信也還不算晚。

    我們彼此相愛得如此突然,如此快速,好像我們兩人都突然病倒了,使得我們不能早一點清醒。

    當然,老是看着您,聽您說話,又有誰會樂意去接受那種從迷夢中清醒過來的沉重義務呢?又哪裡去獲得足夠的謹慎和意志力,以求一分一秒都不至于見坡就下,而能及時止步呢!我每天都在想:&ldquo不能再迷誤了,我得停住腳步。

    這取決于我。

    &rdquo可是我還是繼續執迷不悟。

    現在我正面臨着一場鬥争,要求您幫助。

    我隻有在今天,在昨晚才明白,我向下滑得多快。

    昨天我才向我跌進去的深淵的深處看了一眼,我決定止步。

     我隻談我自己。

    這并不是出于自私,而是因為在我落在這深淵的底層時,您仍舊是高翔天際的純潔的天使,而且我不知道,那時您還願不願意朝這個深淵看一眼。

    請您聽着,我就簡單明了地直說吧:您并不愛我,也不可能愛我。

    請聽聽我的經驗之談,并無條件地相信我吧!要知道,我心裡早就動過這個念頭,即便有假,不合适,卻也使我學會了分辨什麼是真的動情,什麼是偶然的。

    您不能,而我卻可以而且應該知道,什麼是真情,什麼是誤解,而且我有義務警告尚未了解這一點的人。

    所以我現在警告您:您錯了,請回頭吧! 當我們的愛情表現為一個飄忽的微笑的幻影的時候,當愛情通過&ldquo聖潔的女神&rdquo傳達出來,并在丁香枝的芬芳中、在沒有流露的同感和羞澀的目光中翻飛的時候,我并不相信它,而是把它當作一種想象的遊戲和自尊心的私語。

    然而玩笑過去了,我卻犯了相思病,感覺到了狂熱的種種症狀。

    您變得心事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