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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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個情景。

    我一直覺得特德真是古怪。

    他跟我一樣都不忍心再提這件事,可是他卻全寫到了書裡;他什麼都沒有遺漏;甚至有些當時我都沒有注意到的細節他也寫了進去,我看了才想起來。

    你會覺得特德真是冷酷無情,但其實他并不是那樣的人,他和我一樣心裡十分難受。

    我們晚上一起回家的時候,他會像個孩子一樣痛哭。

    真是一個怪人,對嗎?&rdquo 正是《人生的悲歡》這本小說當時引起一片異常強烈的反對聲,而且正是那孩子死去以及随後叙述的那個片段給德裡菲爾德招來了特别兇狠惡毒的謾罵。

    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段描寫,那實在太悲慘了,其中并沒有絲毫感傷的成分;它不會引出讀者的眼淚,卻會激起讀者的憤怒,因為一個幼小的孩子竟遭到如此殘酷的痛苦。

    你覺得這樣的事隻能由上帝在最後審判日作出解釋。

    那段文字非常有力。

    可是如果這個情節是從實際生活中得來的,那麼接着發生的情節也是真實的嗎?正是後面的那段描述使十九世紀九十年代的公衆大為震驚,同時也受到評論家的譴責,他們認為那不僅有傷風化,而且也很不可信。

    在《人生的悲歡》中,那對夫婦(他們的名姓我已忘了)在孩子死後從醫院回到家裡吃茶點;他們很窮,住在租來的房子裡,收入隻夠糊口。

    那時天色已晚,大約七點左右。

    經過一個星期持續不斷的緊張焦慮,他們已疲乏不堪,而悲痛更徹底摧毀了他們的精神。

    他們彼此無話可說,凄然地默默相對而坐。

    好幾個鐘頭過去了。

    後來妻子突然站起身,走進卧室去戴上帽子。

     &ldquo我想出去走走,&rdquo她說。

     &ldquo好吧。

    &rdquo 他們住在維多利亞車站附近。

    她沿着白金漢宮大街走去,穿過公園。

    她到了皮卡迪利大街,又慢慢地向皮卡迪利廣場走去。

    有個男人看見她眼睛望着他,就站住腳,轉過身子。

     &ldquo晚上好,&rdquo他說。

     &ldquo晚上好。

    &rdquo 她站住腳,笑了笑。

     &ldquo和我一塊兒去喝一杯怎麼樣?&rdquo他問道。

     &ldquo去的話倒也可以。

    &rdquo 他們走進皮卡迪利大街旁邊一條小街上的一家酒店,那兒聚集了很多妓女,男人都上這兒來和她們搭識,他們一起喝了杯啤酒。

    她和這個素不相識的人說說笑笑,編了一個關于自己的荒唐故事告訴他。

    後來他問她可不可以跟她回家;她說不行,他不能這麼做,不過他們可以去一家旅館。

    他們坐上一輛馬車,前往布盧姆斯伯裡,在那兒的一家旅館裡要了間房過夜。

    第二天早晨,她坐上公共汽車到特拉法爾加廣場,随後穿過公園;等她到家的時候,她的丈夫正坐下來準備吃早飯。

    吃完早飯,他們回到醫院去安排孩子的葬禮。

     &ldquo羅西,你能告訴我一件事嗎?&rdquo我問道。

    &ldquo書裡孩子死後發生的那些事&mdash&mdash那也是真的嗎?&rdquo 她遲疑地看了我一會兒,接着嘴上又浮現出她那仍然嬌媚動人的微笑。

     &ldquo唉,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講講也沒什麼關系。

    告訴你我也并不在意。

    他寫的并不完全真實。

    他隻是猜測而已。

    不過,他居然猜到那麼多,我還是覺得很吃驚,我從來沒有對他說過那天晚上的任何事。

    &rdquo 羅西拿起一支香煙,沉思地把香煙的一頭在桌上敲了敲,但是她并沒有把煙點着。

     &ldquo正如他在書裡說的那樣,我們從醫院回家。

    我們是走回去的;當時我覺得我沒法子一動不動地坐在出租馬車裡,我覺得我身體裡的一切都死去了。

    我早已哭得死去活來,再也哭不出來了,我累極了。

    特德想要安慰我,可是我說:&lsquo天哪,你什麼都别說。

    &rsquo後來他就什麼都不說了。

    那時候,我們在沃霍爾大橋路的一幢公寓的三層樓上租了一套房間,隻有一間客廳和一間卧室,所以我們隻好把那可憐的孩子送到醫院去;我們在寓所裡無法照料她,而且女房東說她不希望把生病的孩子留在房子裡,特德說她在醫院裡可以得到更好的照料。

    女房東倒不是一個壞人,以前做過妓女,特德常常和她閑聊,一聊就是幾個小時。

    那天她聽到我們回來了,就上樓來探問。

     &ldquo&lsquo小姑娘今晚怎麼樣了?&rsquo她問道。

     &ldquo&lsquo她死了,&rsquo特德說。

     &ldquo我什麼都說不出來。

    後來女房東把茶點給我們端來。

    我什麼都不想吃,可是特德硬要我吃了點兒火腿。

    後來我就坐在窗旁。

    女房東上來收拾杯盤的時候,我也沒有回頭,我不想任何人和我說話。

    特德在看一本書,至少是裝着在看,但他并沒有翻動頁數。

    我看見他的淚水滴在書上。

    我一直望着窗外。

    那是六月底,二十八号,白天已經很長。

    我們住的房子正靠近街的拐角,我看着街上的人在酒店裡出出進進,電車來來往往。

    我覺得白天好像永遠沒有盡頭,後來突然我發現天黑了。

    所有的燈都亮了,街上人多得不得了。

    我覺得累極了,兩條腿像鉛一般沉重。

     &ldquo&lsquo你幹嗎不把燈點上?&rsquo我對特德說。

     &ldquo&lsquo你要點燈嗎?&rsquo他說。

     &ldquo&lsquo坐在黑咕隆咚的屋子裡沒什麼好處,&rsquo我說。

     &ldquo他點上燈,開始抽起煙鬥。

    我知道抽口煙對他會有好處。

    可是我還是坐在那兒,兩眼望着窗外的街道,我也不知道當時自己是怎麼回事,隻覺得要是我繼續在房間裡這麼坐下去,準會發瘋。

    我想到什麼有燈光和人群的地方去。

    我想離開特德。

    不,倒不是那麼強烈地想要離開他,而是想要離開特德正在思考和感受的一切。

    我們隻有兩間房。

    我走進卧室,孩子的小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