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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上去是一個年紀很大的老頭兒,随時随地都可能離開人世。

    他嘴裡戴着一副雪白的假牙,這使他笑起來顯得相當勉強,很不自然。

    我過去看見他的時候他都留着胡子,現在胡子沒有了,嘴唇顯得又薄又蒼白。

    他穿着一套式樣很好的藍色哔叽新衣服,低低的領口比他實際需要的大兩三号尺碼,露出他那枯瘦的滿是皺褶的脖子。

    他戴着一條整潔的黑領帶,上面别着一個珍珠的領帶夾。

    那樣子看上去很像一個穿着便服在瑞士度假消夏的教長。

     他走進客廳的時候,德裡菲爾德太太迅速瞥了他一眼,鼓勵地對他露出笑容。

    她一定對他整潔的外表感到很滿意。

    他和客人們一一握手,對每個人都寒暄幾句。

    走到我的面前時,他說: &ldquo你這樣一個功成名就的忙人大老遠地來看我這麼一個老古董,真是太好了。

    &rdquo 我有點兒吃驚,因為他說話的神氣好像以前從來沒有見過我似的。

    我擔心我的那幾個朋友會以為我說過去一度我跟他很熟是在吹牛。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完全把我忘了。

     &ldquo我都不記得我們有多少年沒見面了,&rdquo我極力顯得很熱誠地說。

     他大概看了我不過幾秒鐘,但是我卻覺得似乎有好半天。

    接着我猛地一怔;他朝我眨了眨眼。

    他這個動作快極了,除了我誰都不可能發覺,而且根本意想不到地出現在這張氣度不凡的衰老的臉上,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的臉轉瞬又恢複了原來的安詳的神态,顯示出明智的寬厚和沉靜的洞察力。

    接着午飯安排就緒。

    我們依次走進飯廳。

     飯廳的陳設也隻能給說成是極盡雅緻之能事。

    在奇彭代爾式的餐具櫃上放着銀燭台。

    我們坐在奇彭代爾式的椅子上,圍着一張奇彭代爾式的桌子吃飯。

    桌子中央的一個銀碗裡放着玫瑰花,周圍是一些銀碟子,裡面放着巧克力和薄荷奶油糖;銀鹽瓶擦得锃亮,顯然是喬治王朝時期的東西。

    在奶油色的牆壁上挂着彼得·萊利爵士③的仕女畫的網線銅版印刷品;壁爐台上有一件藍色的代爾夫特陶瓷④擺設。

    兩個身穿棕色制服的侍女在一旁伺候。

    德裡菲爾德太太一邊不停地和我們說話,一邊卻留神注視着那兩個侍女的動作。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把這些體态豐滿的肯特郡姑娘訓練得手腳如此麻利的(她們那健康的臉色和高高的顴骨說明她們是本地人)。

    午飯的幾道菜和這個場合非常相稱,精美卻并不顯眼。

    澆上白汁沙司翻卷起來的闆魚片,烤雞配上新上市的土豆和嫩豌豆,蘆筍和鵝莓涼布丁。

    你會覺得這樣的飯廳、這樣的午飯、這樣的方式跟一個負有盛名卻并不富有的文人正好相配。

     德裡菲爾德太太和大多數作家的妻子一樣也很健談;她不讓她那一頭飯桌上的談話冷落下去,因此不管我們多麼想聽聽她丈夫在飯桌另一頭說些什麼,我們卻總找不到機會。

    她輕松愉快,生氣勃勃。

    雖然愛德華·德裡菲爾德身體衰弱,年齡又大,使她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都不得不住在鄉間,但是她還是設法不時去一趟倫敦,好使自己跟上時代的發展。

    不一會兒,她就和斯卡利昂勳爵熱烈地談論起倫敦的戲院正在上演的戲劇以及皇家藝術院的擁擠情況。

    她去了兩次才看完了那兒展出的所有的畫,但即使這樣,她最後還是來不及去看水彩畫。

    她非常喜歡水彩畫,因為水彩畫不矯揉造作;她不喜歡矯揉造作的作品。

     為了使男女主人坐在飯桌兩頭,牧師就坐在斯卡利昂勳爵身旁,牧師太太坐在公爵夫人身旁。

    公爵夫人和牧師太太談論起工人階級的住房問題,她對這個問題似乎比牧師太太要熟悉得多。

    這時候,我不必用心去聽人家談話,于是留神察看愛德華·德裡菲爾德。

    他正在和霍德馬什夫人講話。

    霍德馬什夫人顯然在告訴他怎樣寫長篇小說,而且講給他聽哪幾本書他實在應當看一看。

    他似乎出于禮貌,很有興趣地聽着她講,不時還插上一句話,不過他的聲音太輕,我根本聽不見。

    當霍德馬什夫人開上一句玩笑的時候(她經常在談話中說些笑話,往往很有風趣),他總格格地輕聲笑笑,并且迅速地瞅上她一眼,他的眼神好像在說:這個女人倒還不是那麼一個十足的傻瓜。

    我想起過去,不禁好奇地暗自思量,不知他心裡對眼前這些尊貴的客人,對他那穿戴整齊、如此能幹、如此善于持家的妻子以及他所處的優雅的生活環境究竟有些什麼想法。

    我不知道他對自己早年的經曆是否感到遺憾。

    我不知道眼前的一切是否真的使他感到快樂,還是在他那友好客氣的态度背後隐藏着令他極其憎惡的厭煩。

    也許他感到我正在看他,因為他也擡起眼睛。

    他的目光在我的臉上沉思地停留了一會兒,帶着溫和而又奇特地搜尋的神情。

    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