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帕洛馬爾休假 第二章 在庭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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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根腐爛,哪裡受益的卻是些雜草。

     帕洛馬爾先生蹲在草坪上拔除雜草。

    一株蒲公英牢牢長在草地上,莖稈下面生長着一層層齒裂狀葉片。

    你若抓住莖稈拔它,莖稈折斷則根留在土内。

    你需要抓住整個植株慢慢抖動,輕輕把它的根從土中整個拔出來。

    當然這樣會帶下一大塊泥土和一些被這位入侵者擠得奄奄一息的秀草。

    然後再把它扔到既不能紮根又不能打籽的地方。

    如果你要拔除一棵狗牙根,便會發現這兒有棵狗牙根,那兒也有棵狗牙根,再往前邊還有狗牙根,一棵棵都相互連接在一起。

    簡而言之,這片地毯般的草坪乍看起來仿佛隻需拔出幾根雜草,現在卻變成了一塊雜草叢生的地方。

     這裡僅有雜草嗎?不,比這更糟糕。

    雜草與秀草盤根錯節,你簡直不知如何着手清除。

    仿佛播種的草與野生的草達成了一項協議,共同消除它們之間由于出生方式不同而産生的障礙,心甘情願地接受這種蛻化。

    有些自生自長的草,其外表不像是有害或令人畏懼,為什麼不能承認它們也屬于秀草之列,并把它們列入種植的草類呢?這會導緻放棄“英式草坪”,選擇粗放的“鄉村草坪”。

    “人們遲早要做出這種選擇”,——帕洛馬爾先生如此想道,然而他覺得這種想法有損他的聲譽。

    這時一棵琉璃苣和一棵菊苣闖入他的視野,他将它們拔除。

     ——當然,靠這兒拔棵雜草,那兒拔棵雜草,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必須這麼幹,——他考慮着,——取一塊草坪,如一米見方,把三葉草、黑麥草和馬蹄金草以外的一切草類統統清除,然後再進行下一塊。

    不,要麼取一塊草坪作為樣闆,數數那裡的草有多少根,多少種,草的密度多少,各品種的比例如何。

    根據這些數字便可得到整個草坪的統計數字,一旦确定了這些統計數字…… 計算草的數目是毫無意義的,而且永遠也無法弄清它們的數目。

    草坪沒有明确的邊界:說這兒不長草是邊沿,可外邊又長出幾根草,又有一撮綠地,又有一溜兒稀稀拉拉的草地,那兒還算草坪不算草坪呢?有些林區樹木與草地不分,搞不清哪兒是草地,哪兒是灌木叢;即使是隻長草的地方,也很難确定什麼時候該計數,什麼時候不該計數。

    在這根草與那根草之間,總有一根草芽剛剛破土而出,下面還有一段白色的細如毛發的根;一分鐘前也許可以忽略它,不把它算作一根草,可過不了多大一會兒,就該算它了。

    當你為此猶豫不決時,卻有兩根草剛剛還是黃黃的,現在一眨眼變得完全枯萎了,應該把它們從計數中刨除。

    還有殘缺不全的草,有的被攔腰折斷,有的擦根被掘,有的葉序不全,有的脈序殘缺……用小數加法計算也不能使它們變成一根根完整的草,它們仍舊是被毀壞了的草的片段,有的還活着,有的已腐爛,就成了其它植物的肥料——腐殖質…… 草坪是草的一個集合(應該這樣來研究問題),它包括兩個子集:種植的草和自生的草即雜草。

    這兩個子集的交則是自生的但屬于種植品種的草,因此不能把它們從種植品種中剔出去。

    這兩個子集各自都包括許多品種,每一個品種又構成一個子集,說得确切些,每一個品種又構成一個集合,它也有兩個子集:一個子集包括屬于草坪的諸元素,另一個子集是不屬于草坪的諸元素。

    風帶着草種和花粉到處飛舞,各集合之間的關系又被打亂了…… 帕洛馬爾的思想早巳轉向另一思維過程了:我們看到的是“草坪”呢,還是一根草加一根草加一根草……?我們所謂的“看到的草坪”,隻不過是我們的感覺器官不精确的、粗略的印象。

    集合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構成集合的諸元素各不相同。

    不必計算各元素的數量,數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眼看清每一根草,看清它們的特性與差異。

    不僅是看見它們,而且要想到它們;不僅是想到“草坪”,而且要想到三葉草那根莖和兩片葉,想到黑麥草那劍狀的略微彎曲的葉,以及馬蹄金草那細嫩的傘房花序…… 帕洛馬爾先生對草坪的注意力分散了,他不再拔草坪上的雜草,也不再想草坪,而想整個宇宙。

    他要把自己對草坪的這些想法應用到宇宙中。

    宇宙是規則的、有序的,也許是混亂的、盲目的;宇宙可能是有限的,但是不可數的,它沒有一定的邊界,自身又包括了許多别的宇宙;宇宙是各種天體、星雲和塵埃的集,是各種力的場,各種場的交,各種集合的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