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父親

關燈
到了夜深時刻我才真正感覺到我的根、我心靈深處神秘的處所受到的震撼,感覺到這一切的凄美和不可再現。

    到了此刻,我才能夠哭出來。

     第二天直到中午時分我都在為護照奔波,一切就像在噩夢中那麼不順當,事事受障礙,處處有欠缺,每個地方都還得等上一刻鐘,惟一适合的火車班次早已開走了,而我還頭腦疲乏雙手冰涼無所事事在各個辦事處等來等去,我心中難受,像中了魔咒似的站在辦公室的黃色椅子和釘滿規章和公告的牆之間,這真是個可怕的世界。

    這個如此嚴酷、如此可咒、如此欠缺的世界包圍着我,自從彼拉多以來,生命在此世已不真正存在,靈魂的實質也已失去。

    現在,它以它清醒的非真實在夢幻中包圍着我,再次奪走了我的悲痛和反抗,這個無實質的世界的牆偶爾打開一會兒,于是我在極遙遠的虛空後面見到一位穿着壽衣的人安靜地等待着我。

    接着我又得對着辦事人員把事情再說一遍,還在各種文件上簽名。

    終于辦完護照,我麻木地站在街上,跳上一輛車,回到家,飯桌已擺好,箱子也收拾妥當,我打了很久的電話,快速吃了點東西,口袋裡裝上書就趕緊乘車去火車站。

     今天到不了父親那兒了,但能走多遠,我就要走多遠。

    離家之際我看見孩子們正放學回家。

    上了火車,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走的就是我昨天來回走過的那條路線,黃昏時刻,火車經過我今晚本該來演講的城市,非常靠近演講大廳。

    夜晚時分波登湖出現了,湖上還行駛着一條船,在港口的燈光下我迎來德國土地。

    我曾在這地區生活過多年,在這兒喝過的酒、吃過的魚忽然把成百幅已卷起的畫卷打開來,塵封的記憶一湧而出。

    晚風中火車經過沉睡中的弗裡德裡希港,沿着波登湖前進。

    然後我就沉睡到清晨。

     早晨,當我站在帶我返回故鄉的火車上時,我才清楚地感到,父親的棺柩帶我穿越不斷變化的景色緊緊把我拉回他那兒。

    他拉回家的不止我一人,他還拉着我的兄弟姐妹,他們坐不同的車經過不同的地方都為奔喪而回家來,每個人都完全熟悉和了解父親某一些特質(一些或許隻有我們其中一人熟悉和了解的特質)。

     火車漸行漸近故鄉,經過我上過學的地方,我青少年時代經常在這森林茂密的群山間漫遊。

    今天,一切都變得黯然無光,回顧我的生活,它不像彎彎曲曲的愉快山谷,而像一條不容避免的筆直艱難的道路,從父親那兒來,又回到父親那兒去。

     我又想起父親從不被人了解,雖然父親天生有才能表現天性中輕松快樂開朗的一面,他總是使别人愉快,但是父親艱難的一生裡,大部分時間都在不為人所了解中度過。

    令人驚訝的是,病痛不斷、溫柔多感的父親身上總是閃耀着一種特殊的莊嚴,一種出自良好教養和騎士風範的高尚光輝。

    這并非健康質樸的天性具有的那種愉快,他擁有的是曆經苦難者的感恩和樂天,在艱難的歲月裡,他學會小心翼翼為生命中的陽光和小小的慰藉開一扇門。

    我記得最後一次去看望父親時,互相問候之後我們立刻就談了起來,談得那麼相投,那麼快樂,互相充滿信賴。

    雖然他有足夠的理由不信任我或者責備我,或者對我有别的希望,他知我勝于我知他,雖然同他柔和的虔誠相比,我是個粗魯的俗人,但是我們卻感到彼此相同,相互需要,這種感覺就像溫暖的天空,籠罩着我們。

    毫無疑問,父親比我寬容得多,也更能忍讓。

    因為他雖然并非聖人,卻擁有成就聖人的珍貴品質。

    最後一次坐在他安靜的小房間裡的情景我記得很清楚&mdash&mdash在我,那小房間是遠離塵世的安全地和隐蔽所,于他,這裡卻是監獄和折磨人的牢籠&mdash&mdash此時他失明已有好一段日子了,夜裡常失眠,他有不少借以度過漫漫長夜的辦法,他講了其中一種給我聽。

    睡不着時,他就盡力想一些拉丁文警句和成語,按照字母的順序一條條背下去,這不但能夠訓練記憶力,還能夠更加緊湊地将保存在記憶裡的财富顯現并使用出來。

    那天他要我同他一起做這遊戲,從A開始。

    我想了半天才想出兩三句。

    先想起&ldquo大局已定&rdquo,再想到&ldquo藝術長存,生命短促&rdquo。

    父親則閉目思索,接着像個水晶探尋器般,仔細地按照字母的排列将一個個美麗完美的句子搜索出來&mdash&mdash我記得最後一句是&ldquo不鳴則已,一鳴驚人&rdquo。

    他懷着對美麗、簡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