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術師的童年

關燈
逃生之路,他會示範給我看,眼下該如何應付:或摔倒,或轉身,或逃開,或喊叫,或悶聲不響。

    他會從我手上拿走我想吃而不該吃的東西,他會帶我去某個地方,那兒我丢失了的東西赫然在目。

    有些日子,我天天都能看到他。

    有些日子,他又蹤迹沓然,這種日子肯定都是不好的時候,一切都溫溫吞吞、模模糊糊,什麼也幹不成,什麼都不順心。

     有一次,在鎮中心的廣場上,小矮人在我前面跑着,我在後面跟着跑。

    他向廣場中央的噴水池跑去。

    那是個很大的水池,從池底到池邊大約有一人高,有四根水柱噴向四周石砌的池壁,濺起的水可以一直灑到護欄上。

    我當然也跟着跑到池邊,可是一眨眼,他就鑽進了深深的池水裡,不容商量,我也縱身入水。

    要不是湊巧有一位住在我們附近的美麗姑娘路過,把我從水裡拖出,我大概早已命赴黃泉了。

    這位姑娘我平常并不熟悉,可是從此我就與她結下了一段充滿諧趣的友誼,它使我快樂了很長一段時間。

     又有一次,為了我幹的某件惡作劇,父親把我叫去訓話。

    我吞吞吐吐,說不出名堂,我再一次飽嘗那種痛苦:要想叫大人們開竅,真是難如登天,最後的結局是一番薄懲,幾滴眼淚。

    末了父親為了要我把這番教訓好好記住,還特意送給我一份頗為精緻的袖珍日曆。

    我心裡既羞愧又帶幾分委屈,就信步走出門去,來到了小河的橋上。

    忽然,小矮人又出現在我面前,他跳上橋欄杆,做着手勢,示意我把父親剛送我的禮物丢進河裡。

    我立刻照辦不誤,有什麼辦法呢?在小矮人面前懷疑和猶豫是沒有立足之地的,這些都是隻有當小矮人不在,當他有心跟我作對,躲着我不見面時才可能有的東西。

    我還記得,有一天,我跟父母親去散步,小矮人出現了,他靠着街的左側走,我也靠了過去跟着他,我們就這樣時左時右,每次我父親都得把我從左側叫過去,可是小矮人偏偏非走在路左不可,因而每次我都立刻又蹿回左側。

    後來父親實在管不動了,就聽任我滿街亂走,可是父親心裡實在老大不舒服。

    後來,回到了家裡,他就問我到底有什麼理由跟他作對,非要走在街的左邊不可。

    遇到這種時候我總是萬分為難,甚至于狼狽不堪,是啊,再沒一件事比向任何人提起小矮人更為荒唐了,再沒有一件事比出賣小矮人、提起他或叫他一聲名字更為犯忌,更為惡劣,更為罪不可恕。

    我根本連想他、叫他、祈求他現身也辦不到。

    他來了,那麼萬事大吉,聽他命令就是,他不來,那也罷,就好像從來沒有過他一般。

    小矮人根本就沒有名字,但世界上有一件事是萬萬難以想像的,那就是不聽從小矮人的指揮。

    不論他走到哪兒,我都跟着,水裡也行,火裡也行。

    他并不發号施令或建議我幹這幹那,他隻需比畫比畫,我就會跟着去做。

    要是他幹了一件事而我卻不跟着做,那就好比我的影子不跟着我移動一樣不可思議。

    或許我正是小矮人的影子或鏡像,或許他是我的,又或許我自以為是跟着他做,其實卻是先于他,或者與他同時在做。

    可惜的是,他不是永遠出現,一旦他不在場,那麼我的一切舉動就不再是順理成章和天經地義的,一切就可能完全變樣,我的每一步行動都可能變得做不做無所謂,或者都要幾經猶豫和反複思量才能實現。

    而在我當時的生命裡,凡是好的、愉快的和幸福的行為都是不假思索唾手而得。

    自由的王國同時也是假象的王國,也許。

     我和那位快活的、當初把我從噴水池裡拖出來的鄰居姑娘的友誼是多麼甜美!她活潑、年輕、美麗而又有幾分傻,那種可親的、别人學不來的傻。

    她愛聽我跟她講俠盜或魔術師的故事,有時候信得不得了,有時候又說什麼也不肯相信。

    她認為我至少是來自東方淨土的智者之一,這點讓我十分受用。

    每當我講起什麼有趣的事,她就開心地大聲笑起來,其實她還一點都沒有把笑話的内容弄懂。

    為此我責怪她說:&ldquo安娜小姐,要是你還完全沒有聽懂一個笑話,你怎能笑得起來呢?這不太傻了嗎?而且這也對我太不尊重了。

    要不就是你聽懂了,覺得好笑,要不就是你聽不懂,你不用不懂裝笑呀。

    &rdquo她還是笑個不停。

    &ldquo不,&rdquo她尖聲地說,&ldquo你是我所見過的最聰明的男孩,你真了不起。

    你将來會做教授,或者部長,或者醫生。

    我的笑,你知道,可是一點壞意也沒有。

    我笑,是因為覺得你太有意思了,你是天底下第一個會開玩笑的人。

    好了,現在趕快給我解釋你的笑話罷!&rdquo我費勁地解釋起來,中間她還要再問幾個地方,最後她終于弄懂了,這下可真的前仰後倒地大笑起來,比剛才那已經很開心的笑還要開心幾倍,連我也忍俊不禁起來。

    就像這樣,我們在一起時是多麼歡樂無涯,她又是多麼寵我,佩服我,對我入迷!我有時念一些繞口令給她聽.[1],纏着她要她跟着念,可是每次沒說到三個字,她就笑了起來,她也沒想要把它念對,總之,每次的嘗試都以哄笑告終。

    安娜小姐是我所認識的人裡面最快活的一個。

    在我童年的智慧裡,我總認為她莫名其妙得傻,事實上她也許真的是傻,但她始終是個快樂的人。

    有時我不禁想,快樂的人骨子裡才是真正的智者,盡管他們看起來笨。

    還有什麼比聰明更笨,更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