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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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會兒),我眼前沒有其他景象,隻有二十歲的我跳入巴郎卡斯體育館泳池,在池底發現另一個泳者,兩人同時探底,在綠色刺鼻的水中對視。

    馬洛将椅子往後挪,胳膊肘撐在桌上,和我一樣看着舞池。

    艾瑪夾在我們中間,受了羞辱,心情失落。

    好在她掩飾得不錯,自顧自地吃炸薯條。

    安妮塔撕心裂肺地唱起來,一對對舞伴幾乎原地起舞。

    看得出,他們充滿渴望與憂傷,醉生夢死地聆聽歌詞,面向歌台,即便轉圈,也在用眼神追随着微微前傾、向麥克風娓娓唱來的安妮塔。

    一些人跟着唱,另一些人似乎被人扯着臉蛋,傻乎乎地笑。

    她在手風琴的合奏聲中以“過去,你是我的;今天,我找尋你,卻找不到”結束歌曲。

    旋即,舞池恢複強勁的節奏,兩側的人跑來跑去,舞池中央是縱橫交錯的八字形光影。

    許多人大汗淋漓,一位個頭到我外套第二個扣子的中國女孩緊貼桌子跳了過去,我見她發根上滲出汗,順着脖子往下流,白花花的一大片。

    煙從相鄰大廳飄來,那裡有人吃燒烤,跳蘭切拉舞。

    油煙和香煙彙成低低的一團霧,人臉和對面牆上的劣質油畫扭曲變形。

    肚子裡的四杯啤酒由内而外發力,馬洛手背托着下巴,直盯盯地往前看。

    探戈的旋律依然飄蕩在空中,我們沒有在意。

    有那麼一兩次,我見馬洛往歌台上看了一眼,安妮塔像在舞指揮棒,随後,他又将目光轉向跳舞的人群。

    不知道該怎麼說。

    我覺得自己既順着他的目光,又在給他指出方向。

    不必對視,我們明白(我認為馬洛明白)兩人的視線朝着同一個方向,留意同一對舞伴,同一個人的頭發和同一條褲子。

    我聽見艾瑪說了點什麼,一個離開的借口吧。

    馬洛和我看也沒看,感覺桌子空出不少。

    無比幸福的一刻似乎降臨到舞池上,我做了個深呼吸,想定定神,我覺得自己聽到了馬洛也在深呼吸。

    煙很濃,舞池那邊的臉模糊不清。

    人影憧憧,煙霧重重,坐在椅子上的人完全看不見。

    “過去,你是我的。

    ”真怪,安妮塔的嗓音在話筒裡噼啪作響,跳舞的人又停了下來(他們總是動個不停)。

    塞麗娜走出迷霧,站在右手邊,乖乖地在舞伴的引導下轉圈,側對着我,背對着我,另一側對着我,擡頭聽音樂。

    我開口叫:塞麗娜。

    可那時候,人既明白,也不明白;塞麗娜既在,也不在。

    當然了,當時怎麼可能弄明白呢!桌子突然抖了起來,我知道是馬洛的胳膊在抖,要麼是我的胳膊。

    不過,我們并不害怕,那種感覺近于恐懼、喜悅和反胃,實際上愚蠢透頂,是另一種不讓我們緩過神來、蘇醒過來的感覺。

    塞麗娜一直在那兒,沒看見我們,沉浸在探戈中,煙霧的黃光破壞了她的容顔。

    任何一位黑人姑娘都比此時的她更像塞麗娜。

    幸福令她脫胎換骨,我幾乎無法忍受此時此刻、這曲探戈裡的塞麗娜。

    我沒糊塗,看得出幸福對她的巨大威力,她癡癡地沉迷在終于獲得的天堂裡。

    如果不用謀生,不用接客,她在卡西迪斯的舞廳裡就該是這幅模樣。

    在隻屬于自己的天堂裡,她無拘無束,每個毛孔洋溢着幸福,重新投入到馬洛無法追随的生活狀态。

    那是她占領的實實在在的天堂,為了她和她的同路人,探戈重新奏起,直到安妮塔唱完最後一句,碎玻璃聲,掌聲。

    塞麗娜的背影,塞麗娜的側影,其他舞伴和迷霧。

     我不想看馬洛。

    現在,我鎮定下來,拿手的犬儒主義全面控制住我的言行。

    一切取決于他如何開口,我一動不動,注視着慢慢走空的舞池。

     “看到了嗎?”馬洛問。

     “看到了。

    ” “看到她怎麼出現了嗎?” 我沒有回答,心頭的輕松勝過遺憾。

    他在這邊,可憐的他在這邊,無法相信我們共同看到的事。

    我見他站起身,醉醺醺地步入舞池,尋找像塞麗娜的女孩。

    我一動不動,不緊不慢地抽着煙,見他走過來走過去,知道他在浪費時間,他會筋疲力盡、口幹舌燥地走回來,找不到迷霧和人群中的天堂之門。

    
[49]瑪奇恰:風靡于二十世紀初的巴西民間舞蹈。

    [50]米隆加:起源于阿根廷拉普拉塔河流域的一種民間歌舞,全盛于十九世紀七十年代,依然經久不衷。

    [51]馬蘭博歌舞:阿根廷高喬人的歌曲舞蹈。

    [52]《神曲》中,但丁曾讓維吉爾引領自己遊曆地獄。

    小說中,科塔薩爾将聖塔菲舞廳比作地獄,哈多伊博士帶馬洛去地獄般的舞廳,類似維吉爾帶但丁遊曆地獄。

    [53]莫科維人:居住在阿根廷北部的地方土著。

    [54]指阿根廷六角形或四角形手風琴,為米隆加和探戈音樂中必不可少的樂器。

    [55]蘭切拉:墨西哥民間歌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