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的巡禮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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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生命跟她十八歲時一樣。

    她不時地停下腳步,摘下挂在她裙子上的草莢,像孩子一樣,讓草籽從指間落下去。

    有時不顧禮節儀容,大着膽子把帽子摘下來,讓風吹拂着她的頭發。

    在草叢中吃草或睡覺的家畜跟她隻隔着一道小小的綠籬,而波維裡這個地名正因它們而起。

    佃農把畜群中最好的一頭奶牛叫做美人瓦格,它正輕輕地在帶刺的栅欄上蹭癢癢;八天以前,它還在絕望地哞哞叫,因為屠宰場的小車把它的小牛拉走了,但現在它已忘記了,心滿意足地細嚼着鮮美的牧草。

    為了誇獎這頭乖牛,瑪蒂爾德又找到了她遙遠的高祖們用過的手勢和聲調。

    再走幾步,她在車夫家門口停住腳,那人正在馬廄的門檻上擦拭馬籠頭。

    她早又把帽子戴上了,她向車夫道賀,說他的兒子在彌撒時唱得不錯。

     從飯廳裡飄出一股熱咖啡和新鮮面包的香味。

    瑪蒂爾德把她的祈禱書放在前廳的桌子上,把東西在衣鈎上挂好。

    大家都到齊了。

    弗羅蘭壓低聲音用德語跟三個女孩說話,為的是不打擾正在看報的先生。

    瑪蒂爾德不放心地瞥了一眼加斯東:他正乖乖地吃着東西,沒有為難任何人。

    女仆在飯桌的另一邊伺候坐在高腳椅子上的小讓娜喝粥,那椅子是專給小孩子坐的。

    小奧克塔夫看見母親進來了,就向她跑過來,笑得喘不過氣,嘴裡還說着誰也聽不懂的什麼話。

    瑪蒂爾德慈愛地呵斥他一聲,讓他坐到哥哥泰奧巴爾德旁邊去,這個大哥倒是很乖的。

    從阿爾蒂爾的椅子後面走過時,她也許惴惴地輕輕撫摸一下這個冷漠男人的肩膀,但仍然不免小心翼翼,隻用這個微小的愛撫感謝他昨夜對她還算有情義的話語或行動。

    但這一刹那也就是一切了。

    阿爾蒂爾還在看報。

    另外,他也覺得有些怅然若失:他剛剛看完一篇很重要的文章,說的是德國的關稅制度;他想跟人聊聊這篇報道,但是女人對這個不感興趣。

     瑪蒂爾德坐上了她自己的位置,把咖啡壺和裝熱牛奶的罐子拿了過來。

    但發生了一件糟糕的事:一個金屬物件掉在地闆上,砰地一響,又嘩啦啦地一路滾着,直滾到桌子腿旁才停住。

    瑪蒂爾德瞧了一眼阿爾蒂爾:他仿佛什麼也沒有聽見。

    女仆漲紅了臉,賣力地擦着順桌布流下來的牛奶。

    她又讓孩子自己去拿高腳杯,跟往常一樣,孩子抽起風來,把漂亮的銀杯子摔到地上了……小姑娘年紀太小,這以後也許會好的。

    聽說在布魯塞爾有這方面的專家。

    不然的話就到盧爾德去……是的,到盧爾德。

    瑪蒂爾德掀起糖罐子的蓋兒,通常,為了苦行節欲,她自己不吃糖,但是必須好好地喂養腹中的孩子,她在濃稠的奶汁中放了一塊糖,又放了第二塊。

    瑪蒂爾德默誦了一段飯前祝福經,選了一片帶麸子的黑面包和黃油,然後鄭重其事、心滿意足地吃起飯來。

     我覺得現在應當介紹一下瑪蒂爾德的十個孩子,并不是作為她眼裡和當時一些蹩腳詩中所稱呼的“黃毛小腦袋”,而是作為已經在各自的生活中找到位置的成年人。

    他們中某些人的肖像已在本書的頭幾頁勾畫過了,但是将他們總體地描繪一下有助于我在這些人身上發覺到仍存留在我身上的某些特性,盡管我說不出一些人的最終歸宿,或者說一些人根本就沒有歸宿,在一個動蕩的世界上,任何事都不會終結。

    當然,我的話說得遠了一點,因為描寫這些人的篇章已超出了蘇阿雷的範圍。

    但這些虛無飄缈的舅舅姨夫和姨母舅媽很快就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即便是在我母親的生活裡他們的影響也十分微小。

    如果不在這裡提一提他們,我就不知道該把他們安排在哪兒了。

     兩個夭折的孩子我隻一筆帶過,第一個叫讓娜的女孩一歲就死了,費爾迪南死時有四歲半。

    大概隻有瑪蒂爾德才能比較清楚地記起他們倆。

    一個折疊式的相框保留着五個來過人世間的女孩的照片,中間有皮質的框把相鄰的肖像隔開。

    說實在的,這些女人每人也像是生活在各自的世界裡,各有各的特色。

    她們的面貌彼此不同,别人甚至以為她們不是親姊妹。

    姑且先不說讓娜,我以前說過,以後還要再提,她像平常一樣安安靜靜,有點冷漠。

    也不說有些招人嫌棄的費爾南德,據說照相的那天她正在賭氣。

    在這裡,我想說說三個長女的不同面貌。

    長女伊薩貝爾又叫伊薩,是個風度綽約的婦人。

    但我覺得她已顯露老态,一條又輕又薄的紗巾圍着她單薄清秀的臉龐,露出些許說不清是金黃還是銀灰色的頭發,一雙明亮的眼睛漾出含着惆怅的親切微笑。

    我幼年時代看到的伊薩貝爾姨媽就是這個樣子。

    她那時已得了心髒衰弱的病,很痛苦,幾年以後就死于這個病症。

    我剛在客廳裡坐好,晃蕩着我的兩條小腿,人家還來不及命令我站起來向姨媽問安,她就已經累了。

     伊薩貝爾嫁給了她的表兄德·塞·德·伊男爵。

    我在我的出生證上看到過他的簽名。

    她有三個孩子,長子承續了家庭的世系和傳統;大女兒百病纏身,二十來歲就死了。

    最小的女兒,精力充沛的路易絲年紀輕輕的就從事了高尚的事業,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中一位英勇的女護士。

    她性格粗放開朗,又堅毅果斷,傷員們很喜愛這個金發碧眼的強壯女人,醫院裡的同事們都有點怕她,但也極尊重她。

    停戰以後,她一生中的其餘時間都在一家天主教腫瘤醫院裡領導X光照相的工作。

    她竟然死于她所操作的這種危險的射線。

    一九五四年,我匆匆去看了她一眼。

    她躺在她那家醫院的一間單人病房裡,像個女王似的被趕來問候的親友簇擁着,走廊裡還播放着教堂聖歌作為背景音樂。

    她最喜歡的女護士專門照顧她,當初戰場上的助手最後給她的上司來送終。

    我新近出版的一部書獲得了成功,讓路易絲很高興,雖然這本書她永遠也讀不成了。

    她覺得這是給全家人争了光。

    她得的獎章和十字軍功章,也是一樣。

     二姐喬吉娜是位風華正茂的少婦,穿着胸前系帶子的緊身大開領女上衣,短短的卷發緊密地堆在頭頂上,有點像與亞曆山德拉王後同時代人的雕像。

    她的臉眉目端正,卻沒有什麼表情。

    這張照片是在維也納舉行舞會的時候拍的,喬吉娜正跟丈夫在那裡小住。

    她丈夫是那慕爾一個銀行家的兒子,據說是荷蘭一個商業世家的後裔。

    他是個不信教思想自由的人,每個星期日把他太太送到教堂門口,彌撒結束以後再來接她。

    據說還有更不像話的:有時他用這個空當到咖啡館裡去。

     這位四十八歲的美人兒如今隻剩了一具骷髅。

    一個女仆領着脊背伛偻、老眼昏花、患着糖尿病的來客朝冬季花園裡擺着的一張藤椅走去,讓娜在這裡接待她。

    喬吉娜已經晃動的牙齒還勉強咬得動小脆餅幹,發黃的臉皮兩旁,頭發竟然仍顯黑色。

    在我看來,她不僅是個病人,簡直就是疾病的可怕化身。

    隻有在維也納的照片上那麼凝固的一雙栗色眼睛才發出又溫和又生動的光輝,像個專愛打聽是非的俏皮女人那樣看着周圍的人和事。

    我記不起來在兩姊妹之間交談的任何一句話,也不知道喬吉娜的秉性脾氣和她的個人生活。

    關于她,我隻記得在一張憔悴枯萎的臉上那雙仍然熱情的眼睛。

     她的兒子叫讓,跟他母親一起住在布魯日的郊區,為了讓他生病的母親有機會呼吸一些與那慕爾不同的新鮮空氣。

    他在當地娶了一個世家的女兒,那家裡至今還佩戴着十字勳章和軍功绶帶,但這家人參加的戰争卻不是他路易絲表姐服役的一九一四年的那場戰争。

    如果沒有兩撥敵對的占領軍,他本來可以在布魯日過個大資産階級的安穩生活,但是第一撥占領軍給他穿上卡其布的軍裝,把他推上攻擊法國的大路,又在傷病員的床上裹進了第二撥軍隊。

    他死于一九五〇年左右,沒有留下後代。

     我跟讓的妹妹蘇珊的交往較多,她是個年輕的有些肥碩豐腴的庫柏勒女神,長着一雙跟她母親一樣的栗色眼睛。

    我在黑山襯着松林的美景中看見過她,她身後跟着的那條美麗的長毛獵犬我記得特别清楚。

    二十年之後,我又見到了蘇珊。

    到了大齡她才在阿登山區的一處地産上結了婚,已是一個小女孩的母親。

    但她隻在夏季才到這個地方來,其餘的時間跟她的丈夫塞先生到北非去,他在那裡有一個農業墾殖場。

    我覺得蘇珊變得粗陋了些,在這阿登山區的府第中,可以感到一種粗率不拘、馬虎随便的殖民地氣氛。

    有一條從非洲帶回來的鬣狗,在一個大籠子裡來回轉圈,用狐疑的眼光看着人們的一舉一動,整夜都發出野性的嚎叫。

     佐埃是我母親費爾南德最喜歡的姐姐,我對她的幾張照片很感興趣,特别是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照片上的真人。

    第一張照片上是個穿着蘇格蘭花格子布衣裙的少女,兩手合在一起,拿着一個什麼東西,大概是一本書吧。

    濃密的頭發被一陣風吹得有些零亂,估計她的頭發是剪短了的。

    她看着鏡頭以外的地方,好像在等着什麼人,又仿佛不該這麼等待似的,當然就是等德先生了。

    一八八三年她就嫁給了這個人。

    她的面容有些平闆,整個的結構比例有些奇特,列奧納多認為,這樣才符合美的定義。

    晚一些的一張照片上是個四十來歲的夫人,顯得有點緊張局促。

    眼神也像讓娜和泰奧巴爾德時而露出的那樣,有些呆滞。

    我們以後将會看到她在生活中的遭遇。

     沒有任何一張照片能給我提供資料,讓我描繪三個男孩年幼時的情況。

    我不再去努力想象我大舅的模樣,他在十六歲,我還沒有出世的時候就死了。

    下面的加斯東是個謎,一些大族的房舍角落裡時常遇到這樣的人。

    他在一八五八年生于蘇阿雷,一八八七年死于蘇阿雷。

    長到了二十九歲,但仿佛從來沒有到過這個歲數一樣。

    然而這個加斯東并不是個幽靈,還在搖籃裡時,因為比他剛大一點的哥哥死了,他竟變成了繼承家庭傳統的長子,因而,人們必須對他加以呵護,他應當承擔起大家的希望和未來的宏圖。

    然而,關于這個将近三十才死的男人,我沒有任何他這些年的信件和口頭的傳說,家裡沒有一件他兒時或上學時的紀念品,沒有提起過他愛上哪個女孩或有個未婚妻,沒有籌劃或中斷過任何婚事,沒有任何迹象說明他準備或從事過某種職業。

    他的弟弟妹妹隻要聚在一起,就沒有一個鐘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