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的巡禮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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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潮濕的地區,對于易得氣管炎的人來說,的确對健康不利。

    阿爾蒂爾和瑪蒂爾德在他們那天花闆很高的卧房裡,緊閉着門窗睡覺,就像他們睡在矮小的茅屋裡的祖先一樣。

    房間裡塞滿了現在和過去的生活用品:真正的羊毛,真正的蠶絲,安樂椅裡墊着鬃毛,人的屁股坐上去很有彈性。

    在便盆或便桶裡裝着女仆們用隐諱的說法稱之為“水”的東西。

    皮膚的分泌物和碎屑,肥皂裡的動物脂肪在上面浮着或貼在壁上。

    帶顔色的或無色的,清亮或渾濁的尿液在桃花心木的床頭櫃隐蔽處一直放到清早;小桌子上供着插有橙花的花瓶;一些小物件,戒指上鑲嵌着的幼年時掉下的牙,圓牌似的小盒子裡裝着的幾縷卷發,都留在首飾盒裡過夜。

    小擺設、禮品、“紀念品”堆放在架子上,具體地說明了過去生活的片段。

    幹枯的花,從瑞士買來的時而下一場大雪的鎮紙,一個夏日在奧斯坦德海岸揀來的貝殼,據說那裡的海濤仍然在奔騰咆哮。

    瓶子裡裝着淨水,劈好的木柴準備晚上生火,這都是生活的必備物品。

    在聖水盆裡有水和祝聖的黃楊枝。

    大家都知道,那個圓肚的五鬥櫥,上面鋪着一塊白桌布,将在臨終的敷油聖事上當作祭壇用。

    床邊圍着精緻的欄杆,沾染過新婚之夜破苞的鮮血、分娩的惡露和臨終的汗漬。

    新婚旅行是近幾年時興起來的。

    到醫院裡生孩子、死在醫院或療養院裡也是以後才有的風氣。

    無怪乎這充滿雜物的房間很容易産生幽靈鬼魅。

    人們在這裡做愛,在這裡做夢,神遊物外,到另一個甚至連配偶都進不去的世界,人們在這裡祈禱,已死去的先人從古老的照片上看着他們。

    吵架的日子裡,厚重的簾幕擋住了唇槍舌劍的争論聲。

    當然,阿爾蒂爾和瑪蒂爾德跟我們一樣,并不對他們房間裡的成分多做分析。

    我們的卧室對我們來說隻是個睡覺的處所,外面的嘈雜和收音機的噪音可以傳進來,擺着金屬的、合成纖維或膠合闆的家具,跟海灘上、公園裡或汽車座椅上的愛情作着競争。

    然而,這對夫婦模模糊糊地感到這個退居之地有些莊嚴意味,孩子們從來不進他們的卧室,這裡從來不接待客人,除非是纏綿病榻的嚴重時刻。

    如果把沒有整理好的床鋪讓人看見,那就是疏忽失禮,甚至有些淫穢下流。

     看樣子瑪蒂爾德夫人不是個不崇尚愛情的人。

    她愛她的阿爾蒂爾嗎?這就不完全是一回事了。

    也許她從來沒有向自己提出過這個問題。

    她是帶着熱情、清白純潔的感官享受,作為妻子的正當快樂,帶着隐忍、厭惡和疲倦,有時是對天長日久的習慣已無所謂的态度來接受阿爾蒂爾?大概在十年共同度過的夜晚中,她一一經曆過這些心境。

    無論如何,瑪蒂爾德如果感到嫌棄或恐懼,她支支吾吾找不到任何援助。

    她支支吾吾去請教神甫,神甫教導她說,這是自然的規律,是上帝的意志,或者說這兩個原因都存在。

    有人甚至肯定地對她說,遏制情欲就會有其他的結果。

    她慈愛的母親佐埃為她心疼的小女兒生孩子過于頻繁有點擔心,但是這個問題是夫妻之間的事,何況慈祥的上帝總為幸福的家庭祝福。

    至于是否縱欲無度,無論是自然規律、教會還是父母都不打算弄清楚。

    如果她向母親承認阿爾蒂爾做愛的方式并不讓她快活,那她就又丢人又可笑,就像她對人抱怨他打呼噜似的。

     但毫無疑問,她愛丈夫。

    就像差不多所有的女人一樣,她肯定也愛她的孩子們,特别是頭幾個孩子,給她帶來的快樂時常比女性肉欲的滿足還要強烈。

    她滿心歡喜地給他們洗臉梳頭,擁抱那小小的身體,而這些孩子滿足了她表示慈愛的需要,體現了她對美的理解。

    她經過了體态臃腫、行動怠惰的懷孕時期,分娩時母親來對她細心照顧,她很感激。

    每個星期日,她親愛的孩子們比較乖巧地坐在教堂祭壇左面繪有家族徽章的長凳上,她也覺得滿心歡喜。

    除非她是個傻瓜,而這一點是非常可能的,她大概也為前途擔心:那麼多的孩子要教育,那麼多的婚事要安排,要在仕途上找那麼多像爸爸那麼好的位置,要給幾個女兒那麼多份豐厚的陪嫁,要找那麼多像她本人對阿爾蒂爾那麼好的兒媳婦。

    但這一切都還很遠,她的長女伊薩貝爾還是個留着長長卷發的半大姑娘。

    好心的上帝自會照料一切。

    她才三十七歲,也許下一個就是最後一個孩子,一切自會好起來,或者糟下去,她隻有可能再生一兩個。

    于是,她嘴裡還喃喃地作着禱告,一邊沉沉睡去。

     有關這個問題,如果阿爾蒂爾先生也考慮過的話,他的想法就不那麼容易猜透了。

    他是不是相信一個出身高貴的基督徒生來的職責就是作出表率,維系一個人丁興旺的家族呢?他是個模範丈夫,十八年當中,他是不是把瑪蒂爾德看作所有女人的集合體,是不是有時中斷了對她的欲望?或者說,他與“那慕爾的女人”或其他女人相好并不是在瑪蒂爾德死後才開始的?他是不是曾經費心思去照拂瑪蒂爾德,長年以來把她安置在熱熱鬧鬧生孩子的氣氛中?對于這個男人來說,保持家庭和社會的statuquo是最要緊不過的事,當然不會去找個什麼人要他破壞家裡的平衡。

    他所學的那一點拉丁文還沒有讓他考慮到“無産者”一詞的原意。

    無論是阿爾蒂爾還是瑪蒂爾德都沒有預見到,人類這樣以算數級數,尚且不說以幾何級數的增殖繁衍,用不了一百年,就會把我們的星球變成一個蟻巢。

    盡管發生過隻有神聖曆史裡才有的大規模屠殺,也不會減少人口。

    然而,比阿爾蒂爾先生更有見識的人雖然預想到這個結果,卻沒有想到它的可怕程度。

    對于阿爾蒂爾先生來說,馬爾薩斯是個下流的名字,他也不太清楚這人是誰。

    他不是尊重風俗習慣并且有家庭的良好傳統嗎?在革命時期,他的祖父公民卡蒂埃就有九個孩子。

    至于瑪蒂爾德,我們一定會想到托爾斯泰筆下的杜麗,但她可從來沒有遇見個安娜·卡列尼娜來向她解釋如何節制生育。

    就算她像杜麗一樣,也遇見過這麼一個人,她也一定會尴尬地退後一步,心裡想:“這是邪惡的。

    ”在我們中間也有某些這樣的反應。

    而在世界上還充斥着更糟糕的事。

    既然宗教禁止男人們學會利用各樣的小竅門去節制生育,那麼除了保持貞潔,戒除淫樂之外别無他法了,但阿爾蒂爾,也許甚至瑪蒂爾德也都不願意。

     過去的生活好似一片脆弱的枯葉,沒有汁液也沒有膠質,對着光看去,隻能看到細小易碎的葉脈網絡,必須下一番功夫,才能想象出原來那新鮮嬌嫩、青翠欲滴的模樣,才能讓曆經滄桑的人想起各種事件和變故的全部内容,不至于把它們想象成另外的樣子。

    阿爾蒂爾和瑪蒂爾德的生活真是太充實了。

    阿爾蒂爾要拿出渾身解數跟他的農戶們糾纏(他們貪求不已),如果租賃合同上規定這些事由東家管,他就得拒絕或同意他們修理什麼或翻新什麼的要求,添置或更新農具(他們用得那麼不經心),裝點侍弄花園。

    買馬,養馬,以及馬具車輛都得主人關心,還不要說維護城堡,購買地窖裡儲藏的醇酒。

    阿爾蒂爾如果給客人擺出來的勃艮第葡萄酒比不上相鄰地主長年窖藏的醇厚,他就會羞得滿臉通紅。

    本地财東狩獵器具的豪華講究是出了名的。

    到了秋天,如果不在自己的領地上舉行幾次流血漂橹的打獵那就算不上出身高貴的男人。

    挑選獵場的看守人,看他們是不是跟偷獵者串通一氣,都要花費他許多力氣。

    換新的錢包,每個季度要仔仔細細地把衣服上的污漬去掉,有許多事情要做。

    在地方的選舉中扶持思想最正統的候選人也不是一件省心的事。

     瑪蒂爾德除了在她身上要完成的某些生理性的操勞之外,還有各式各樣的事要操心。

    她不經常下樓到陰暗的廚房去,對于這位經常懷孕的女人來說,那裡的樓梯太危險。

    但是她決定菜譜并且核查廚娘的“流水賬”。

    她照管花草,仆人的選擇和辭退由她經管,隻在極少的例外才把仆人掃地出門。

    孩子們牙疼或肚子疼她得管,要盡可能把他們捅的稍大些的婁子瞞過父親,這經常是她要動腦筋的問題。

    幸虧這位蜂後得到了仆役下人的一緻崇敬。

    雇傭了年輕的弗羅蘭給女孩子們當家庭教師,她表現出了非凡的管理才能。

    除此以外,她還善于用奶油做成貝殼形的小花,放在涼菜盤子的菜葉上。

    舉行堅振禮以後吃飯時,她用奶油花做成主教冠的模樣,放在裝餐巾的小碟子裡,老爺打開他的餐巾時,總會開幾句無傷大雅的玩笑。

    主婦要操心的事還有從那慕爾請來女裁縫,并帶來紙樣,費盡腦筋“搭配”衣料的色調,忐忑不安地考慮某一套衣裙是不是穿出去的次數太多了。

     他們在蘇阿雷請客的時候不多,這要歸功于在這個僻靜的地域裡,社會上幾乎還沒有興起鑽營攀附的風氣。

    就如同他們不會想到跟園丁們一起吃飯一樣,他們也不會想到要跟甲王爺或乙公爵套近乎,請他們來吃飯或是到人家的府邸去恭陪盛宴。

    在生意場上同樣也是一片潇灑大方、滿不在乎的氛圍(但很快就結束了)。

    阿爾蒂爾積攢錢财,但并不投入風險很大的投機事業,重大的收益隻在土地的買賣上。

    家族親戚的關系卻很要緊。

    每個叔叔舅舅,叔祖舅祖,内親連襟,姑表姨表,有瓜葛連帶的遠親都按照嚴格的親疏遠近程度交往慶賀,就好像有朝一日人們也嚴格地按照親疏的界限為他悲傷哀悼一樣,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

    這個圈子裡的某個人如果有點什麼毛病,懷疑他的近親有什麼疾患,不能聯姻,有點不妥帖的嗜好或是惡癖,隻要是能夠保持沉默或否認,大家通常的反應就是緘默不言或者矢口否認。

    如果出了什麼醜聞,大家就把這闖了禍的人棄置不顧,似乎就是這人得了暴病,不複存在了。

    同樣的規則也适宜于“相好”或是愚不可及的婚姻上,如果一門親事結得門不當戶不對,那麼結親的男方或女方就會跌入深淵。

    親戚間的來往拜訪代替了如今的旅遊觀光,而瑪蒂爾德根本談不到出門遊覽。

    她有時在婆家住很長時間。

    反正她生第一個女孩讓娜時,正住在她的婆家,那孩子夭折了。

    這仿佛說明了那年是在蒙斯過的冬天。

    男人們帶着浩浩蕩蕩的随從去進行大規模的田獵。

     在客廳和人們經常來往的飯廳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