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拜三熊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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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的山頂架設着電纜車。

    山巅的展望台一帶,綠色剝脫,露出了紅土。

     灣口在南邊。

    那裡的海面飄蕩着雲層。

    海島競相聳峙,遠方的洋面雲影浮動,看上去像慘白的面顔。

     常子因為身處歌人的末席,因而她不便輕易吐出“啊,真是好景色”之類輕佻的贊詞。

    想到長年累月待在本鄉區晦暗的住宅裡,回憶猶如一縷煤煙,面對今朝的大海,為了盡量儲備眼前的美景,她深深吸了口氣。

     這時,兩位女傭端來兩份早餐。

     “唔,我來伺候先生。

    ” 常子特意強調了“先生”二字,打發走了女傭。

    她動作娴熟,舉止得體,這次先生沒有再說什麼。

     吃完早飯,出海之前,出了點兒小岔子。

    旅館裡拿來幾枚硬紙闆要先生題詞,惹得先生心情不悅,常子必須去會見經理,向他表明先生不願做這類事情。

     租來的這隻小小的遊艇,穿過映着湯羹一般濃綠的島影的水面。

    先生和常子離開海灣,轉向西邊。

    旅館的夥計做向導,他不時喊叫着,聲音混合着機器的轟響,常子對于那些奇形怪狀的岩石,也不知道這個叫什麼名字,那個叫什麼名字。

     有長着幾棵松樹狀如鬣毛的獅子岩,有生着雙峰的駱駝岩。

    那些岩石聳立于外海各處,比起海灣内部,那裡波高浪險,無人居住,一半露出海面,一半沉于水底。

    那些岩石,你想什麼它就像什麼,不想什麼就不像什麼。

    那些随意起的名稱所蘊含的風情,使人感到多麼怠惰和掃興啊!所謂名勝,大體上都是如此。

    常子想起自己的過往,夫婦這一名稱,也和獅子岩、駱駝岩一樣,隻不過是沒有緣由的假托。

    與此相比,先生和常子的關系,是一種不合乎任何稱呼的真實,既不是半浮半沉的岩石,更不是供人眺望的景物。

     遠方可以看到經常捕獵鲸魚的岬角,船又回轉向着東方,來到灣口附近,鑽進了一座名叫“鶴島”的挺秀巨岩陰森森的洞門。

     先生用手使勁兒支撐着船舷,看樣子就像小孩子一般,在船上顯得很快樂。

    他喜歡小型而溫馨的帶有一定危險的遊戲。

    鑽進洞門時,上湧的波濤撞在船底上,那柔和的沖擊,或許是先生本人對一直陰沉的學究生活的一次小小的報複。

    先生在陸地上不分晝夜地思索,潴留于心中的一汪黑水,被這小小的複仇的沖擊攪亂了,眺望着那種驚慌失措的樣子,想必很快活吧。

     這樣一想,常子再也不便跟先生搭話了,她雙眼直視着海景,東方的巉岩怪石越來越多,那些聚集于遙遠的海岬周圍的岩石,包裹在海上的煙霞之中,令人聯想到神仙居住的島嶼。

     “要到哪兒去呢?” 常子第一次開口了。

    眼下,船上坐着先生和常子,仿佛感到進入了無何有之鄉,經曆過長久的艱難和辛苦之後,正在接近沒有任何醜惡的世界。

    醜惡?如今,常子清晰地從先生和她自身的醜惡中蘇醒了。

    不管在誰眼裡,他們都不是美好的一對兒,假若想象着用“情色”二字将他們結合在一起,那麼誰聽了都會背過臉去的。

    當然,先生讓常子陪伴自己旅行,心裡明明知道這一點。

    在情事方面,同他們的真實心境一樣,是需要别人投以贊歎的目光的。

    六十年的生涯中,這一願望多少次深深啃咬着他的心。

    先生愛美超出常人一倍,毫無疑問,隻有他和常子二人單獨在一起時,才能品味到身處世界另一面的優遊自得。

    在這種輕松的心境裡,自己同美沒有任何幹系,因而絲毫不必擔心會傷害美。

     就這樣,兩個人由世界的另一面走近那種無何有之鄉。

     不知先生是否猜透了常子的心思,但他對“要到哪兒去呢”這句簡短的發問,并沒有等閑地聽過就算了。

    要是碰到一個反應遲鈍的男人,也許會反問:“什麼到哪兒?不是轉一圈兒就回去嗎?”可是先生淡紫色眼鏡的後邊,瞬間裡卻閃過一絲輕柔的焦躁,那是一種警惕之色,提醒自己切莫卷入女性的煩惱心理之中。

    常子對先生的此種警惕十分熟悉,她懷着充分尊重的心情,不等先生回答,就連忙對自己問題的依據加以說明。

     “先生,我覺得那一帶就像仙境一般,小船就是直奔那裡駛去的。

    ” “啊,可不是嘛,仙境?說得好。

    那一帶霧氣迷蒙,正是如此。

    熊野是同神仙有着深刻淵源的地方。

    不過,海上仙山就隻有蓬萊一處。

    《榮華物語》裡寫金峰山,有着這樣的句子:‘此山謂之峰中……役小角則始于熊野矣。

    ’” 先生淡然地回答,這本來是常子引起的。

     旅館的夥計突然指着陸地一方喊道: “啊,請看呀,妙法山右側不是有一條白色的縱線嗎?那是那智瀑布。

    海上觀瀑,除了這裡,全日本再也找不到别的地方了。

    請仔細觀賞一番吧。

    ” 的确,妙法山右側墨綠色的山腰上,出現一帶土黃色的山肌,豎立一根白色的柱子。

    凝神一看,那條白線微微搖晃着,向上飛躍而起。

    那也許是海上的煙霧将景色映照得迷離惝恍,歪歪斜斜,由此所産生的幻象吧。

     常子心中激動不已。

     那裡如果是那智瀑布,他們就仿佛是從這裡窺探遠方神仙的秘密,而這種秘密是禁止窺探的。

    瀑布必須站在瀑潭一邊擡頭仰望,神仙已經熟悉這種姿勢,始終以崇高的形态高高君臨于人們的頭上。

    抑或因為一時的疏忽,遂将如此遙遠的可愛的全貌映入海上人們的眼眸之中了。

     那是不容窺視的神仙沐浴的身姿,勾起了人們遠遠一瞥的興緻。

    常子想,那位瀑布之神肯定是個處女。

     不知道先生是否同意她的這種看法,又不便開口發問,她想還是以後寫在和歌裡為好。

     “好吧,我們先回旅館,然後再去瞻仰瀑布。

    不管看多少次,那智瀑布總也看不夠。

    拜見瀑布,心中就會感到明淨如洗。

    ” 藤宮先生相信潮風的消毒效果,這回他沒有使用酒精棉,坐在船首不時搖晃的座席上,虛浮着腰急急忙忙地說道。

     知道先生此次旅行很愉快,常子也感到很高興。

    大凡像先生這樣的大學者,其工作隻需從旁看上一眼就覺得受不了,如果已經遺忘的久遠的資料一旦出現,過去的學說大廈就會立即崩塌,幹脆僅憑直感而另起爐竈,這樣重新建立的學說,才會包容基于尖銳的直感而做出的正确的預言,具有永恒性。

    然而,一旦越過一定的界限,就不是學問,而變成了詩或藝術。

    先生的一生就是在這種詩的直感和綿密的實證之間細細的鋼絲上走來走去。

    不用說,其間先生詩的直感有時中選了,有時落選了,可以說中選率要比實證的方法多得多。

    先生在永遠黑暗的書齋裡所進行的人所不知的戰鬥,是常子等人所無法窺探到的。

    可以推測,在那裡經受鍛煉的理智和經受磨砺的直感,雖然使先生的内面變成一塊透明的水晶,然而超越本人的疲勞又是如何腐蝕着先生的身心啊!當一個人超越一定限度而窮究物事的時候,最終将發生以人為對象的相互轉換,人也許會被異化而變形。

    不明事理的學生們,送給先生一個诨号叫做“鬼老頭兒”,抑或可以說他們憑着直感察知了其間的某些消息。

     這樣的一位先生有着這樣的閑暇,實在是可喜的事。

    考慮到疲勞留下過于新鮮而強烈的印象,選擇舊遊之地是可以理解的。

    常子一味想使先生保有一副好心情,她覺得,與其讓先生在内心裡喚回貧乏的書齋生活,不如幹脆裝傻,聽任先生放松自己的心情為宜。

     像常子這樣的女人,心中一旦抱有某種企圖,不論這個企圖多麼善良,她都顯得很不自然,難免有些别别扭扭。

     車子由旅館駛往那智瀑布的路上,常子對有冷氣的車子很滿意。

     “怎麼樣?先生,挺涼爽的吧?東京還沒有冷氣出租車呢。

    從前人們都到瀑布那裡乘涼去。

    如今前往瀑布的路上就很涼快,真夠奢侈的呀。

    我在東京時老是擔心,先生每次旅行是多麼辛苦啊!沒料到,現在旅行實在是件很惬意的事。

    ” 常子說了這麼許多,她本來想暗示先生,希望先生憐憫她一番好心的推測和無知,會跟她講起研究調查的艱苦等事情,但先生不是一個在旅途中做出那種世俗性反應的主兒。

     先生一直在閉目養神。

    常子擔心他心緒不好,看來并非如此。

    淡紫色鏡片中緊閉的眼睑,周圍布滿皺紋,分不清哪是閉着的眼睛,哪是皺紋。

     在常子眼裡,先生是用這種辦法将外界一概排除出去,就像某種昆蟲一樣。

    不過這樣一來,給了常子一個難得的機會,她可以就近仔細觀望先生的容顔。

    算起來,這十年間,如此審察先生的尊容,這還是頭一遭呢。

    從前,她總是低着眉誠惶誠恐地仰視着先生。

     定睛一看,落日從車窗外忽閃着羽翅映射進來,散亂的染發的黑粉在額頭上描畫出一道分界線。

    假若交給常子處理,絕不會如此拙劣。

    由于盲目的人出于固執,不肯請人幫忙,所以才弄成這副模樣兒。

    先生風貌醜陋是出了名的,因為這來自全身的不均衡以及聲音的不協調,看上去給人的印象并不是一副多麼令人生畏的風貌。

    相反,那小巧的、秀美而如彎弓般的紅唇,雖然年已六十,但卻像少年一般美豔無雙。

    假若不是那樣冥頑不化,穿戴打扮一任交由女人家辦理,那麼,他該是一位多麼光彩照人、風度翩翩的先生啊!…… 常子想到這裡,從多年的直感刹那之間及早移開視線,回到平常的表情。

    先生睜開眼,看樣子絲毫沒有覺察常子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仔細瞧看。

     那智瀑布,自從古代神武天皇将這瀑布奉為神仙祭祀、仰為大穴牟遲神(大國主神)的神體以來,經兩千年後成為靈所,自宇多上皇之後八十三度承蒙禦幸,亦為花山天皇“千日籠瀑”之所。

     還有,自打役行者瀑行以來,作為修驗道之行場也很有名。

    曾被稱作“飛瀑權現”的今日的瀑布神社,正式的名稱是:熊野那智大社别宮飛瀑神社。

     “什麼都不知道,隻管參觀那也好,”先生将頭靠在椅背上,語調變得單調而倦怠,就像講課一般,“不過知道了再來看看,就能激起更大的興趣來。

     “你也應該知道些熊野三山信仰的由來。

     “熊野本來奉祀大國主神,似乎同出雲民族有着深厚的關系。

    盡管地處偏僻,但自打《日本書紀》時代就廣為人知了。

    因為森林繁茂、山谷晦暗,使人聯想到‘黃泉之國’來。

    這種幽明相隔的認識自古就有,到後來觀音之淨土觀凸顯,遂誕生了熊野信仰。

     “三山本來是不同的神社,各自的信仰經過統一,由來、祭神也一緻,遂之三社化為一體,成為三熊野之信仰。

     “奈良朝時,國家祭祀已經在此舉行,在神前舉辦佛教儀式。

    正如《華嚴經》上所說:‘于此南方有山。

    ’觀音淨土的補陀落迦似乎就是南方海岸,因而,包括那智瀑布在内的南海岸就在這裡,遂興起利生追福之信仰。

    ” 常子思忖,這麼說來,剛才從船上看到的那智瀑布的海岸,原來于無意之中得睹了淨土的姿影。

    這次和先生一起的奇特之旅第一個早晨,竟然拜見觀音的淨土,這是怎樣的因緣啊! “于是,由本地垂迹之思想産生熊野權現之思維。

    後來到了平安朝末期,以本宮證誠殿的本體作為阿彌陀佛的信仰,壓倒那智的觀音淨土補陀落迦,在末法思想增強的同時,由對阿彌陀佛的憧憬,變成在此山上難行苦行的流行,進而成為花山院三年的禦修行之地。

     “其中,三山的自治權轉移到僧徒之手,自熊野山伏産生,繼續奉為神明。

    佛道所謂籠山修行的修驗道也發達起來了……” 先生的講課似乎還要繼續下去,常子從中隻選擇可以作為自己和歌素材的内容請教先生。

     細思之,先生的故鄉是熊野,這是确定無疑的,但先生頑固躲避故鄉的心情也是确定無疑的。

    不知道這是出于何種緣故。

    由此,可以認為先生的故鄉本是常世之國、黃泉之國、濃綠樹蔭下的陰濕的地獄。

    故而,先生對這裡既眷戀又害怕,以至于到這裡旅行來了,不是嗎?要是來自黃泉之國,先生本該具有那裡所有的特征,同時,如此嚴峻拒絕人間世界的先生,将會給這片土地濃綠的淨土留下一些美好的東西,同時重新索求一些東西,這些東西雖然可怖。

    不是嗎? ……常子涵泳于如此的幻想裡,不知不覺,車子來到那智神社牌坊前邊。

    兩人下了冷氣車,迎面吹來一股暑熱之氣,身子一時有些站不穩,樹葉間漏洩下來的陽光,似熱雪一般霏霏降落在參道的石階上,他們開始沿着石階走下去。

     如今,那智瀑布就在眼前,岩石上豎立一根金色的禦币,沐浴着遙遠的飛沫,燦爛輝煌,凜凜然面對瀑布而立,那黃金的姿态,于衆多焚燒的藥仙香的煙霧中隐約可見。

     宮司一眼看到先生,立即朝這邊走來,恭恭敬敬地問安,并陪同二人走到瀑布潭附近,這裡因為有落石的危險,一般人是禁止靠近的。

    朱紅的大門,碩大的黑鎖生鏽了,很難打開來。

    進入這道門,道路險峻,通往岩石上頭,路面緊緊挨着瀑布潭。

     常子好容易在岩石上面占了個座,一邊快活地感受着霧一般的飛沫,一邊回首望着猶如向自己胸中沉落下來的浩大瀑布。

     她已經不再像處女,而是威猛的大神。

     瀑布冒着白煙,順着打磨得似鏡面一般的岩壁,不斷滑落下來。

    瀑布上面的天空高遠,夏雲閃露着白亮的前額,一棵幹枯的杉樹似鋼針一般直刺藍天的眼睛。

    那一道銀白的水煙,從一邊直落向岩石,千絲萬縷,凝神注視之中,感覺岩壁崩塌,朝着這裡沖擊而來,飛流直下。

    接着,稍稍轉頭從一旁望去,水流和岩石各部分相互撞擊,宛若流泉,一同奔瀉下來。

     岩壁和瀑布下半部分幾乎不相接觸,瀑布的影子從岩石的鏡面上飛灑而過,一目了然。

     瀑布為周圍喚來涼風。

    附近山腹的草木和細竹不住随風搖動,濺上水花的葉子敏銳地閃着危險的光亮。

    喧嚷的雜木林葉叢外面鑲着一圈兒陽光,那瘋狂飄舞的姿勢尤為美麗。

    “那是瘋女。

    ”常子想。

     常子的耳朵不由地習慣了,她已經忘記了震撼四周的流水的轟鳴。

    當她凝神注視着靜谧的深綠的瀑布潭水時,那轟鳴反而又在耳畔震響。

    那深邃沉澱的水面,宛若驟雨後的水池,蕩漾着粼粼的細波,向四方擴展。

     “這樣壯美的瀑布平生第一次看到呢。

    ” 常子微微低下頭說,語音裡含着感謝,是先生讓自己增長了見識。

     “對于你來說,什麼都是第一次。

    ” 先生伫立不動,直接面對瀑布,用搖鈴般的聲音說道。

     先生的聲音聽起來并非那麼神秘,也不含有那種排拒的惡意。

     抑或先生明明知道常子是結過婚的女性,但在精神上完全當成個黃花閨女,有意和她開玩笑吧?四十五歲的黃花閨女,這種說法真夠嚴酷的。

    權當是藤宮神社的巫女,先生一面維護常子的清淨,一面又嘲笑她的清淨。

     “該回去了吧。

    ” 常子不由催促着,自己首先站起身來。

    這時,腳底在岩石上一滑,差點兒摔倒了,先生不由以年輕人的快捷速度,立即伸過手來想扶她一把,這短暫的瞬間,對于先生伸到自己眼前的白淨的手,是抓住還是不抓住,常子一時犯了躊躇。

     這隻手于瀑布的轟鳴之中,如夢幻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