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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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制執行的手段,習慣之後就會嘗到一種不負責任的趣味性。

    例如,眼下我剛剛受傷,正在疼痛中煎熬,到了下一場,完全恢複了健康。

    接着再下一場,又必須在新的傷疼中受到痛苦的折磨。

     一旦熟悉了這樣的習慣,對于現實中絕不回返的、以相同的速度流逝的時光,反而覺得平淡無奇了。

    例如,現在我看到一位女子,忽然我又不在同這位女子同床共寝的時間帶裡,那多沒意思。

    假若我玩厭了她之後,又能回到和女子相會前的自由的時間裡,自由自在,飛來飛去,那該多好。

    否則就是不合理的。

     一個難得的空閑的午後,我去銀座買東西。

    人們為了看我,擠作一團。

    我被他們圍在中間,看到一個人想偷竊袖扣而遭到警察逮捕。

    這真像做夢一般,明星和竊賊,都是稀奇的人物,在大家所信賴的現實中劃開了一道口子,引起世人廣泛的注意。

    那位竊賊是個龌龊的中年男子,而我是個二十三歲的光輝的青年。

    人們呼喊着抓住了竊賊,這時,我不由朝他望望,對方一邊掙紮,一邊回看了我一眼。

     這時,我猛然感到,我同那中年男子一道兒,從現實中,從擺滿五顔六色商品的店内,從嘈雜的人聲裡,被擠壓出來了。

    導演憑借一副看不見的靈活的手,進行着選戲的工作,就像一手撕開的玫瑰花一樣,向我展示着被撕開的世界的内部。

     那位竊賊男子,正是二十年後的我!當那人将手伸向鑲寶石金袖扣的瞬間,現實的某個地方崩塌了,我和他交換了位置。

    于是,一對鏡頭同時進行拍攝,那男子開始扮演我了。

     “給您添麻煩啦。

    ” 那男子被帶走之後,店員向我鄭重表達歉意。

     “在店裡頭買東西,人群太擁擠,會給您帶來諸多不便。

    還是到裡面樓上休息一下,那裡雖說不太潔淨,但可以在那裡慢慢觀看。

    ” 于是,我穿過堆積如山的紙箱子,登上又窄又陡的樓梯,被領到雜亂無章的辦公室,坐在椅子上。

    我想選購一條領帶,老闆親自拿來美國和德國以及意大利制造的細長的社交領帶給我觀看。

    女店員端茶進來,請我簽名。

    簽完名,她退去了。

    老闆說了聲“請慢用”,就不知到哪裡去了。

    我一個人待在衆多的領帶之間。

     來到這裡,遠離銀座雜沓的市聲,隔着窗戶傳來酒吧的音樂,在那裡跳舞的人們仿佛是遙遠的另一世界的人物。

    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這裡,房内牆壁上的鏡子,斜斜地映照着我的臉。

    我很在乎鏡子,隻要房間内某個地方有鏡子,我就感到那鏡子正熱心地凝視着我。

    這座小小的雜亂的房間,仿佛是将銀座這隻麻袋翻個個兒一般。

     其間,我又恢複了剛才奇妙的“互換”的感覺。

    我的手指慢慢觸摸交織着銀絲的德國産樸素的灰色社交領帶,讓它在手指之間不住卷繞着……鏡子中我的歪斜的臉孔,全神貫注環視着屋裡的各個角落。

     然而,老闆再次進來的時候,我又把一度塞進口袋的領帶,幹淨利索地放回到原來的盒子裡。

    因為我知道,即使自己幹了這種事兒,也不會有人管我叫罪犯,老闆會恭恭敬敬給我呈上一份賬單,并向周圍的人們宣傳我這出商場行竊的惡作劇吧? 我身邊新來了三位女演員,都和那個出奔的姑娘一樣,一身鄉間婦女的盛裝。

    她們逐一遭到我的“陷害”。

    她們沒有閑空兒聽我開玩笑,一心一意閱讀台本,一邊顫抖着身子。

     最初,我和A子被呼喚的時候,A子登上二樓道具簡陋的樓梯,差點兒一腳踏空摔了下來。

     “哎呀,小姐,當心腳下,東京是個可怕的地方啊。

    ” 權君撫摸着A子的腰部說。

    開始表演床上戲了,照明組人員集中在布景四周,興奮地開着玩笑,睜大眼睛瞧着。

     “把A子橫着抱起來,A子反抗,脊背緊貼着牆壁,台詞。

    阿豐不管她,就那麼站着,照着A子的肩膀,猛地将她推倒在被子上。

    A子躺在被子上哭泣,阿豐冷然地向下看着,解掉領帶,脫去襯衫,接着是台詞。

    就到這裡。

    ” 高浜導演吩咐道。

     “好吧,A子假裝反抗,實際上已經束手就擒了。

    ” 他又加了一句。

     A子表演不太成功,她性急地反複排練,場記闆性急地響徹四周。

    這當兒,我以A子為對象,從容不迫地設計自己的演技。

    我想,當猛然扯掉領帶的時候,再用食指夾住領帶的一端,把解下的領帶一手甩出去。

    第三次試鏡時我這麼一演,導演沒說什麼,我知道他很滿意。

     “喂,加代,給我幾粒仁丹。

    ” 排演的間歇,我向布景下邊的加代招呼道。

    加代坐在門口的椅子上,将台本攤在膝頭,也不加入剪輯人員和宣傳部門的人的閑聊,默默編織着一件淺藍色毛衣。

     “那件毛衣準備送給誰?” 一旦同她開起玩笑,她就擺出認真的面孔,翻了翻一直隐藏着的白眼兒回答。

     “自己穿的毛衣,是趁着大減價買的,毛線很便宜。

    ” 從樓上望去,淺藍的毛線在黝黑而潮濕的地面映射下,看起來十分鮮明。

    人們帶來的雨傘,在門口的泥地上濕漉漉地閃着光亮。

     加代特地把毛衣織得很粗。

    她也許故意編織一件極不合身材,也不合時宜,落後于時代的毛衣吧。

    而且,到了大家都忘記加代夏季裡熱心織毛衣這件事情的時候,她就會在某一天,一邊期待着别人的竊笑,一邊穿着這件毛衣暗暗躲進布景後面吧? 我洞察了她的這種行為,所以從樓上俯瞰着那件毛衣的淺藍色時,我就覺得那是加代隐匿着的惡意的色彩。

     那确實是夏季的編織活兒。

    日子一天天接近夏季,其間,她的手指精妙地運動着,她似乎要把自然、季節,連同這個社會上的世俗習慣,暗暗作弄一番。

     雖然這麼說,但黑暗布景後面的毛衣閃現的一星淺藍,畢竟是美麗的,看起來像清澄的水窪,像她虛僞的靜靜的水窪。

     我在正式拍攝接吻的戲之前,都有嘴裡含着仁丹的習慣。

    加代知道這一點,所以當我看到加代手拿仁丹飛奔而來的樣子,總是暗暗感到高興。

     加代的神情是她的拿手好戲,不管從哪裡接觸,都感覺不到一絲嫉妒。

    加代始終是一張定型化的完美的職業面孔,我愛看她的這種面孔。

     加代穿着粗劣的褲子,雙腳順着危險的樓梯跑上來,将銀色的仁丹盒子伸到我面前。

    這種小盒子最好裝在自己的口袋裡,但照我的信條,不管多麼微小的東西,一概不裝在戲裝之内。

    不論如何扁平的東西,都有可能對動作和服飾的線條帶來微妙的影響,更何況動作激烈時仁丹會發出聲響來。

     我裝束嚴整,精心地打着領帶,卷起襯衫袖口,從紙盒裡搖出的幾粒仁丹,放在掌心裡。

    這些散文式的銀色的顆粒,是我職業上的接吻的象征。

     但是,下面一場不是接吻戲。

    我說了一句無可無不可的話。

     “我的喉嚨管兒有些幹。

    ” “哎呀,那就喝點兒茶吧?” 加代擡眼看了看我,似乎對我的話有些怨氣,但轉瞬間,她又在自戒決不能在攝影棚裡顯露出來。

    看樣子,她心中暗暗對我又氣又惱。

    可是,這在我卻感到頗有意思。

     “下回拍接吻戲前喝茶吧。

    ” 我不懷好意地說。

    這時,權君正巧從身邊穿過。

     “嗬,那可真成老夫老妻啦!” 他發話了,所以一切都照原樣不變。

     導演發出“準備開拍”的聲音時,A子已經開始哭了。

     聽到正式開拍的聲音,一直半開玩笑望着床戲排練的照明部的成員,一下子緊張起來,互相高聲喊叫開了。

    為了不使吊在竹竿尖頭麥克風的影子留在畫面上,為了防止一組光源的設定,造成兩重影像映在牆壁上,給人一種虛假的印象,他們忙忙碌碌地調整着燈光。

     在即将正式開拍前的吵嚷中,傳來人們使勁用雙足跺地闆的劇烈的聲響,宛如馬戲團一群急切等待出場的野獸。

     “可以開始了嗎?照明組。

    ‘還沒好呢’,是吧?” 高浜導演嚴厲的聲調夾雜着玩笑,不過,這種蹩腳的玩笑沒有引來任何人的笑聲。

     拍攝現場各個角落騰起的塵埃,經燈光一照猶如散亂的金箔随處飛舞。

    加代默默走來,将手鏡遞到我面前。

    我稍微瞥了一眼,對于化妝感到很滿意。

    轉眼之間,利用場間的間歇,又檢驗了一下表情。

     我和A子被關在一家廉價旅社污穢的房子裡,牆上貼着醒目的廣告,寫着:休息二百元,住宿(加早餐)七百元。

    門口的地闆上裝飾着汲取海水的博多小偶人,此外,還挂着寫有鄙瑣幽默短詩的長條詩箋。

    面積僅有三鋪席大的狹小房間被一張床鋪填滿了,并排放着閃着紅藍光亮的緞子枕頭。

     A子對年長的我訴說着,請我關照。

    她穿着一件寬大的、胡亂打着許多襞褶的印花布連衣裙,給人的印象仿佛是鄉下姑娘拼命模仿服裝雜志而縫制成的,很符合A子她那高大的身材。

    看起來帶有一種田園風情。

    A子一雙纖腕素指,不住撫弄着榻榻米,眼睛斜睨着空中,嘴裡一個勁兒叨咕着僅有一行字的台詞。

    即便對女人,我也不願去窺探他人的野心,立即轉過了頭。

     “開始!” 導演大聲吼道。

    助理導演敲了用粉筆寫着“七十一段第三場”的場記闆,鈴聲響了,于是,那種虛構的時間又流動起來了。

     我斜着抱起了A子,她的身體在我的臂腕裡像布丁一般顫栗。

     她的掙紮沒有什麼力量,我用腕力使勁抵住她的反抗,随後騰出了雙手。

    A子的背部緊貼着牆,此處的台詞是: “不,不,不要碰我。

    ” 我的回答是: “不會,不會,你不要動。

    ” “停止!”導演帶着地面上最大的痛苦喊道,拍攝中斷了。

    “意思完全弄反啦!這樣怎麼行。

    正式開拍前是我的責任,一旦開始拍戲,就是演員們的責任了。

    膠卷可不是不花錢白送啊!” 他發了一通牢騷。

    A子顫聲地道歉: “對不起。

    ” 我對她并不抱有特别的同情,當我從容有餘的時候,我總是放心地站在導演一邊。

    此時,高浜導演的苦惱,遠比新人女演員顫栗的聲音更加壯大,像交響樂一樣轟鳴。

    小小的挫折打亂了拍戲,對于他來說,就像自己制作的易碎的玻璃城悲慘地瓦解了,這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像個陰郁的罪犯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地拼接成了一樁完美犯罪,他在制造這樁命案的過程中,突然天棚上老鼠踢翻了一隻鐵盒子,發出巨大的聲響。

    這雖然已成為現實,但他堅決否定這種現實,他是一位苛酷的敵手。

     哪怕台詞出現一點兒差錯,演員表情不夠充分,他就不得不放棄這一場戲。

    每當這種時候,我總是饒有興趣地望着高浜導演那種過分苦惱的表情。

    這是他将一碗苦汁連同那不生不熟的現實一口氣吞下去的表情。

    這種現實,也就是不理想的片子。

     “準備,開拍!” 他又一次吼叫着。

     場記闆啪嗒一聲,鈴聲響了。

    攝影棚内靜得聽不見一點聲音。

     我再一次斜着抱起A子,A子掙脫我的雙手,使出渾身力氣将脊背緊緊貼在牆壁上。

    就像撞在偶人上,一瞬間,這種撞擊使她白淨的下巴颏兒急劇地上揚,又機械地點一下頭,就像一件陶器,我聽見牙齒“咔嚓”一聲合上了。

     “不,不,不要碰我。

    ” 她在說出這句台詞之前,我用腳尖憋足力氣,悄然站立起來,擋住她的去路。

    攝影機從我和A子的側面,拍下A子那張充滿“期待和恐怖”、一邊顫抖一邊擡眼望着我的面孔。

     我轉向鏡頭,向A子的肩膀用力一按,A子的身子僵硬地斜着倒下,我沒有看到這些,覺得仿佛不是按在女人的身子上,而是像作業員按在凝重的、幹燥無油的水泵的把柄上。

    而且,我的腕子的動作必須顯得幹淨、利落,果斷有力。

     A子倒在床鋪上哭作一團(實際上這是不能接受的哭法),舞台變成我一個人的了。

    我隻管按照自己的打算行動好了。

     我低頭望着哭倒在地的女人的身子,扭動一下嘴角。

    上半身的演技是允許這樣誇張的。

    我塗着自己唇膏的上下嘴唇濕漉漉的,感到稍有些歪斜地停在恰到好處的地方。

    然後稍微向上掠一掠頭發,運用試拍時早已熟練掌握的一手漂亮的解開領帶的方法,那動作不可操之過急,要分作三個階段,必須通過慢動作,使得松解領帶的過程中,充滿着飽嘗女體快樂的預感。

     但是,我的表情不能太像一個惡人。

    不管哪種時候,都必須保持一個鮮明的美男子的形象,臉上不可剝掉本來的純潔無垢的面影。

    我脫去襯衫,動作必須盡可能粗暴而又迅速。

    接着,我已經感到一副精心打扮的琥珀色強健的胸脯,在攝影機前閃現着光輝。

     我在脫掉襯衫右邊的袖子的時候開始說台詞。

     “不要哭啦,我不是很喜歡你嗎?” “停止!” 我的台詞一結束,就響起導演的聲音,像平時一樣,心中極不情願地鬧起了别扭。

     “OK!” 導演口中吐出了這個詞兒。

     四 我在家門口的牆壁上張貼新制作的等身大的招貼畫,不知何時養成了這樣的習慣。

    我每天一回家,第一個見到的就是我自己。

     這部電影的制作即将完成,關于作品的各種招貼畫也逐漸準備齊了。

    例如,等身大的彩色宣傳畫送來了。

    這上面的白底上必定印着我一人獨自站立的彩照,各地的電影院要把這張宣傳畫貼在白鐵闆上,按照我的體形用鋼絲鋸切割下來,豎立在電影院的入口旁邊。

    刮大風的日子,在遠郊的小屋前,我看到栽倒在地的自己的身影,心中很不是滋味。

     這回的單人獨立像穿着一身普通的西裝,裡面是大紅的短袖衫,敞開的前胸閃耀着純金的骷髅項鍊。

    這照例是靜像攝影師的傑作,可厭的是,為了突現下肢的修長,還要揚起衣襟從下面仰拍,然後反複進行微妙的修正,特别是面孔,必須獲得宣傳部的認可才行。

    我就是如此帶着一副绯紅的面頰,笑嘻嘻地站在那裡的。

     疲憊不堪地回到家中,一眼看到自己這般明朗的容顔,多多少少獲得些力量。

    因為我很清楚,我在拍廣告畫的時候确實很累,這副愉快的笑容,完全是故意裝出來的。

     翌日早晨,大霧彌天。

    我在家門口沒有等到一直準時前來的簽約出租車,正在為遲到感到焦急的時候,霧中走來一群女學生,我被她們團團圍住,突然大腿被誰撓了一下。

    我不由發怒了,于是海軍藍的白線四散着消失在大霧之中。

     那天拍最後一場戲,外景預先選在上野的不忍池,因為天氣惡劣,改在攝影棚裡進行,兩天之後再回到外景地。

    這場戲的内容是,練子死死拉住對她毫無情面的我,為了讓我斷絕黑社會的工作,她隻好對我挑明久久藏在心中的秘密。

    我們坐在池畔的椅子上,練子談到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原來,我坐牢是因為練子那位她最敬愛的哥哥的密告。

    這樣,那幫因為别的原因殺死她哥哥的家夥,結果卻為我報了仇。

    于是,我從一時糊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