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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現實的風景中央。

    霓虹燈、燈籠、招牌、柳樹、電線杆以及中介公司,這些也都是真實的。

    過去,這一切都僞裝成赝品,如今都迅速從夢中醒來。

    再過十多個小時,朝日就會照耀這些風景,低矮的屋檐之間,确實已升起鮮麗的太陽。

     ——女人急速走近,攤開兩手。

     接着,她用哀切的腔調大聲呼喚我的名字。

     “水野君!” 這是我的姓名,不是我角色的名字。

    我感到,那女子攤開的手臂,碰到我的身體,将我緊緊抱住了…… 這時,背後突然傳來可怕的怒吼和叱罵。

     “停止!” 高浜導演尖起嗓子喊道。

    人們一邊叫罵,一邊向我和女子周圍聚集。

    不久,街上各個外景地的衆多群衆演員都驚恐地伸出頭來。

    有的人用力打開中介公司的玻璃門,有的人從低矮的窗戶裡跳出來。

     攝影棚頂端腳手架上負責照明的人員,也有幾個向這邊窺視。

     加代立即靠近我的身邊。

     “你是誰?你是什麼人?你一來把我們全打亂啦!” 助理導演一把抓住年輕女子禮服的前胸,那女子冷笑着,沒有回答。

     一位年老的群衆演員說出了真相。

    女子是一年前進團的新人,為了發洩輪不上角色的不滿,很快糟蹋了身子,染上一種未知的病毒,患上了神經衰弱症。

    她突發奇想,打算以特立獨行而出名,一心要做水野豐的搭檔,所以才表現出這般反常的行為來。

     可是,這件事最後并沒有給她處罰,也沒有開除她。

    這種在電影界頗為滑稽的事件,我實在不願意再提起,誰知一時感到十分惱火的導演,在看到女子出現的當兒,突然産生了靈感。

     他構思了一個新的情節,給那個瘋女子派了個角色:那女子突然莫名其妙地跑到即将赴死的我的面前,抱住我不放,結果被從裁縫店出來的練子一眼看到,她醋意大發,立即奔到我面前加以制止。

     “這不成了一出喜劇了嗎?” 首席助理導演說,看到高浜導演默默斜睨了他一下,于是不再說話了。

     “你叫什麼名字?” 導演問她姓名。

     “淺野百合。

    ” 百合獲得了一個出乎意料的角色,使得那些整日疲憊不堪、隻能跟着跑龍套的群衆演員,對她冷眼相加,又不敢明顯表示不滿,隻得嘀咕着離開百合的身邊。

     很快開始彩排了。

     百合很緊張,渾身縮成一團,手腳像是被黏膠粘住了。

    我對于在這種場合跑出來的角色,已經收回了冷淡的目光。

    百合的肉體不再像剛才那樣流水般地自由運動,她那昙花一現的充滿青春活力的現實感,從此泯滅了。

    感情幹涸,全身出冷汗,胴體顫栗,雙腿發抖,就連兩三步也不能走。

     彩排反複了多次,簡直不成體統,這情景人人看在眼裡。

    高浜導演露骨地咂了一下舌頭,告訴大家,不用百合了,還是恢複原來的計劃。

    演員部部長聽到這個突發事件,跟着攝影所所長來了。

    部長前來觀看百合的表演,我很明白他的意思,他一定在想: “那女子叫人頭疼,要是演得好,不就麻煩了嗎?” 結果百合演得一塌糊塗,部長這才放心。

    于是,百合仿佛被兩個警察逮捕似的,夾在所長和部長之間走出了攝影棚。

    她臨走時是一副真正的蒼白的面孔,對我投過來告别的一瞥,我沒有理睬。

     所長立即拍闆,決定解雇百合,但是她在群衆演員組一味消磨時間,不肯回家。

    那天晚上,夜間拍戲十點鐘結束,我回到演員部時,那裡的人們議論紛紛。

    原來,百合躲進一位女星化妝室,服毒自殺了。

     我沒有脫戲裝,也沒有清面,迅速跑進那間個人化妝室。

    專門喜歡看熱鬧的加代,在走廊裡比我跑得更快。

     百合吞了苯海拉明,群衆演員中的幾個大漢,将百合的身子橫放在長椅上,等着醫生的到來。

     百合的妝化得很濃,緊閉雙眼的面孔,看起來不像瀕于死亡的人的表情。

    男人們隻能圍在她那一副神态安然的身子周圍打轉轉。

    平日裡互相仇視的男人們,在這具瀕死的女子的軀體旁,卻顯得融洽友好。

    或許可以說,這其中飄蕩着一種色情的和悅的空氣。

     醫生帶着一位護士來了。

    此時,所長立即提出一個合乎所長身份的問題。

     “還有救嗎?” 青年醫生立即翻開眼睑,驗一驗脈搏。

     “有救。

    ” 他随便應了一句。

     我想,要開始洗胃了,于是避開身子。

     “要注射了,站在那裡的男士們,請過來兩三位,按住她的手和腳。

    要花大力氣啊!” 醫生說。

    幾個男演員互相交換了一下卑瑣的目光,他們微笑着摁住了百合的手腳。

     醫生向靜脈注射生理鹽水,不久,百合的身體像蛇蛻皮一般開始蠕動,眼見着越來越劇烈了。

    她那泛白的喉嚨裡第一次發出痛苦的喘息。

     “疼……疼死啦!” 加代擡眼看看我的臉,嘴邊倏忽一笑,接着就像忘掉我的存在似的,一直注視着醒過來的女子的身體。

     百合的胸脯翻轉了一下,眼看就要露出乳房。

    她迅即揮動左臂,打飛了醫生手中的注射器。

     “摁住手腕子,用力!” 身穿運動服的男演員跪在地闆上,按住了百合的腕子。

    他高聳雙肩,由此可見,百合的力氣有多大。

     試了好幾次,注射器都被她打掉了,于是隻得使注射器逐漸增加高度。

    “疼呀,疼呀!”孩子般懶散的喊叫……這一切都很自然,百合從先前被捆綁式的僵硬的動作中再次蘇醒過來,仿佛恢複了從攝影棚跑出來的自由自在的現實感。

    細想想,眼前的服毒不是死,彩排時那僵直的演技才是她的死。

    終于,醫生罷手了,他将注射針尖兒移到手背,刺了一下。

    百合塗着指甲油的纖纖素手,皮膚下細薄的肌肉露出一絲震顫。

    那裡流出一縷細細的鮮血,她的呻吟越來越高,自然的喊叫,緊咬着的緻密而潔白的牙齒……百合讓人看到了這一切!完全無遮攔的顯示,對世上展露了不知羞恥的表情……而且,她再次在這種華麗的恥辱中蘇醒過來了。

     加代目光炯炯,微微閃露着那銀亮的門齒,目不轉睛地望着百合醉酒般輾轉反側的身子。

     ……當天夜裡,加代在我床上所幹的事,要是别人,誰也不會原諒她的。

    不過,我倒是心平氣和地原諒了她。

     “那個叫淺野百合的,長得真漂亮。

    正因為漂亮,所以當不了明星。

    ” 加代仰面躺在微暗的床上,她說話的語尾就像唱歌一般。

     “你看看這個,怎麼樣?看看嘛。

    ” 加代說道。

     我從那躺着的沙發椅上微微折起身子,朝加代那裡望去。

     加代閉着眼睛,顯出一副奇怪的樣子,僵直地躺在那裡。

    随後,她像小鴿子一樣發出呻吟。

    接着,呻吟聲逐漸加大,聽到她喊叫“好疼”。

    同時,她的身子由細波蕩漾變作巨浪翻滾,又是一聲“好疼”,左臂在空中用力揮舞。

    她呻吟時口角内閃現着那兩顆銀齒,從那銀光一閃之中,可以看見她仿佛正在微笑。

    她的笑終于變成了真正的笑。

     “好疼呀,好疼呀!” 她頭發蓬亂,手在胸脯亂抓亂揪,宛如履行某種儀式一般熱心地表演着。

    開始時她間或地笑上一陣子,到後來,她笑得簡直止不住了。

     “啊,真可笑!啊,真可笑!” 加代終于折起身子,震顫着肩膀笑個不停,接着又仰面躺下,開始“好疼呀”的喊叫。

     加代付出全部精力的狂笑,總有某種東西打動我的心。

    加代一邊笑,一邊逐漸升上自身的至高點。

    她不會被任何悲劇欺騙,就像買西瓜先用指頭彈一彈一樣,不管看到多麼悲慘的場面,她都首先用指尖兒叩叩這種苦惱,掂量一番……加代全身心投入地執行這一信條。

    她的狂笑可以使得方圓十裡之内的草木枯萎,其效能可以使得鮮紅的野草莓全部腐爛變質。

     看着看着,我被加代吸引了,也跟着一起狂笑起來。

    我笑得淌出了眼淚。

    我說道: “算了吧,算了吧。

    ” 但加代決不肯停止,我的身子橫卧在她起伏的身子上。

    加代的笑聲,就像平底鍋淋上了油,在我的胸脯下面噼噼啪啪地飛濺…… 第二天早晨,宣傳部忽然将這起自殺未遂事件定性為浪漫的戀愛事件。

    這位群衆演員中的女子,因思戀我而發狂,一頭闖進了拍攝現場,絕望之餘選擇了自殺,在我的援救下,保住了性命。

    她把這當成一生美好的回憶,永遠離開了電影界。

    報社記者問起這樁事,我做了下面的回答。

     “這女子當然是初次見面,我什麼也不知道。

    隻是出于同在一個單位供職的友情,我救了她一條命。

    當海裡有人就要淹死的時候,難道你先看清楚她是不是美人才肯跳海救助嗎?” 三 “被展示”到底是怎麼回事?對世上的人不管如何說明都白費力氣。

    其實,“被展示”就是我們這種人的特質,因為我們被社會擠壓出來,變成了世外的人。

     打從出了淺野百合自殺未遂事件之後,我把其他事情很快忘掉了。

    百合注射鹽水蘇醒過來的種種表情,種種姿态,一次次清晰地浮現在我腦子裡。

    闖到攝影機前的百合,距離“被展示”還很遙遠;然而,一邊叫喊“疼呀,疼呀”,一邊扭曲着身子的百合,卻在燦然地“被展示”上完全獲得了成功。

     這種成功是百分之百的成功,誰也挑不出毛病的成功。

    男人們流着大汗,使勁摁住她的強健的四肢,一邊用力,一邊死死盯望着她那微微顫動的白嫩的大腿,漸漸失去反彈的力量。

    周圍的男人們從她翕動的鼻翼到半張着的嘴唇之間閃光的舌尖兒,不分巨細,看個一清二楚。

    他們仿佛背負一種義務,被迫查看了她身子的各個角落。

     她的肉體處于被展示的最佳狀态。

    這是因為那雙裝飾着假睫毛的眼睛頑強地緊閉着,意識依然沉迷于昏睡之中。

    是的,她的意識尚處于晦暗的海底,隻有肉體最先浮現出來,強烈的光線照亮她身體的各個部分。

    百合疼痛的喊叫是發自心底的聲音,不是對外界的呼喚,更不是同誰對話。

    她那抽掉意識的純粹的存在,純粹的肉體,将赤裸的生命的躍動,鮮明地展現出來了…… 我很想實地見習一下她當時的表現,作為演員,那才是朝思暮想的最幸福的狀态。

    而這種理想,竟然被為人所不齒的群衆演員中的女人出色地實現了!而我對這些卻茫然不知。

     昨天的讀者來信中,一位少女向我袒露,她看到我的照片之後,每天夜裡都進行自慰。

    加代又把這封信仔細地給我讀了一遍。

     我躺在沙發椅上,一邊聽,一邊夢想着少女身上未熟的部分。

     我感到那位少女獨自在誰也看不見的房子裡織布,她那纖細的手指像梭子一般動作機敏,那可是女人們徒勞、無害而可愛的手工活兒啊!那是一門細緻而精巧的手藝,一邊發出惆怅而熟練的聲音,一邊織造出小手帕大小的方塊兒。

    那是專心緻志的少女的姿态。

     盡管如此,少女決不夢想着什麼,她意識清醒,小心翼翼地織造着。

    這一點可以肯定。

     她不會被任何人看到,照片上的我也絕不會“看見”。

     然而,我卻被熱烈地展示! 男女二人如此匹配,實際上成就了一種純粹而永恒的交合,然而,兩人都不在現場。

    也許是在一個阒無人迹的廣場上,在正午的陽光下,我和少女都不知不覺地在幹着那件事情,成就着那件事情吧…… ——不管怎麼說,比起躺在身邊的女子,我确實更加喜歡那位自慰的女子。

    我認為這才是一出真正的愛情劇。

     公司方面打算将這部作品拍成彩色寬銀幕大片,但工作日卻隻給了二十五天。

    每天延長到夜間的拍戲依然強行繼續下去。

    我每日過着這樣的生活:早晨七點前起床,進入場景,夜裡十一點多回家。

    即使這樣,時間還是不夠,曾經連續三天深夜拍戲,徹夜不眠。

    其間,雜志社的座談會、攝影照相和采訪排得滿滿的。

    宣傳部将新聞記者采訪安排在吃午飯的時間,所以我幾乎不能安安穩穩吃上一頓午飯。

    昨天,我小便發紅,誰也沒有告訴。

     拍戲的空隙,我在攝影棚外沐浴着明朗的陽光随便溜達,突然,所長拍了我的肩膀。

     “你的人氣陡然上升,今後每月必須拍一部戲。

    ” “知道啦,我一定努力。

    ” “聽說社長每次去花街柳巷的時候,必定帶着你的照片到處散發,他想看看藝伎們的反應。

    據社長說,各行各業的女性中,當數藝伎最自以為是,也最為誠實。

    ‘藝伎絕不撒謊。

    ’這是社長的信念。

    奇怪,他竟然有這樣的信念。

    這個先不說了,聽說拿着你的照片一到那裡,她們你争我奪,吵吵鬧鬧。

    社長看了大笑,他說那簡直就像古代的豪客撒銀子,心裡樂滋滋的。

    ” “是嗎?” “藝伎也是一種精神支柱。

    ” 社長這個人,實在是一位樂天派的公子哥兒,他的這番坦率的言談就是最近的事情。

     這樣的晴天很少見,盡管有幸碰上一部外景很少的電影,但從五月裡每日都是接連不斷的梅雨天氣。

    攝影棚内郁悶難熬,似乎要長黴了。

     ……拍完那場赴死報仇的戲之後,依然繼續着這樣的情節。

    當然,後面有幾場戲,為了照顧演員的計劃,早已提前拍完了。

     我告别練子,出了裁縫店,走在估計不會再見到的繁華街的燈火之中。

    練子這才發現自己深深愛着我,追我而來。

    她纏着我傾訴衷腸,勸我停止報仇,我終于認輸了,将原來的計劃延長到明日,當晚同練子開始表演一場“激烈的愛的擁抱”,兩人好似幹柴遇烈火。

     誰知,第二天早晨,我聽說那個頭号仇敵在一次偶然的車禍中死了。

    沒等我下手,這個仇人就死了,看起來本該慶幸,練子也是這個意思。

    但是,我卻把練子看作奪取我人生目标的女子,對練子憎惡起來。

    我同她一夜交歡之後,舍棄了練子,在上野車站看上一位出奔的姑娘,誘惑了她,此後極力将她培養成一個街頭拉客的野雞。

    這時,練子又找我來了…… ——今天午前的一組鏡頭,是我和出奔的姑娘在上野附近一間髒污的小旅館裡睡覺。

    大家都認為,這十五個場景大概要延遲到下午才能拍完。

     照明組的權君是預想事情發展的能人。

     “今天是拍這組戲的第一天,不論怎麼趕早,午前要拍完看來很勉強。

    ” 高浜最善于選場拍戲,比如一出戲中,五場、八場和十場,攝影機都在同一個位置方向,那麼,可以從中抽出這三場戲連着拍攝。

    更有甚者,他還若無其事地進行“戲中選戲”,比如六十段和數日之後的七十五段同一場景時,或者六十段中的八場和七十五段中的五場,攝影機的位置方向相同,因而可以連續拍攝。

    這樣一來,出場人物相同,不熟悉的人就會産生錯覺。

    我們雖然在同一場所,但必須乘着時光機器立即飛向未來,又立即飛回過去,接着再回到未來。

    自己在心中不斷調整先後場次的時間。

     為了提高效率和節約時間,這種被